鬼骨面君

佛系写手,糖浅刀轻

【江厌离中心向】离者不归(20-1)

【20-1】

* 本章阿凌出生!!!而且是从头到尾都在生(?)

  师姐真的是个很伟大的母亲😭

* 我也不知道为啥这章会被我写的这么长……可能我真的把阿凌写成了哪吒,怀了这么久,所以生的时候也惊天动地吧

* 不知道算不算合适的睡前读物,总之,祝大家晚安好梦呀~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今年的兰陵很是反常,刚入冬月不久,漫山的秋枫还没来得及红透,忽降一场大雪,原本清爽的天气就这样摧枯拉朽的冷了下来。

 

江厌离不得不提前拿出翻毛的斗篷,可即便这样,走在冰雪凛凛的金鳞台还是被冻的难耐,于是她索性不再出门,每日待在屋内,静静地等待着。

 

金子轩他们……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来了。

 

上次夜猎,由于他失误受伤,大部队不得已才提前撤离。没想到再次前去,那地方竟又出现了许多邪祟和妖兽,比先前预估的多出两倍不止,敌众我寡,原本打算五六日结束战斗,如今却拖了这么久。

 

江厌离放下手中的书本,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,几只飞鸟掠过,翅尖在冷的透明的天空中划出几道裂痕,不一会儿,白色的冰晶就从这些裂痕中漏了下来。

 

又下雪了。她在心中喟叹。也不知子轩他们如何?雪天夜猎,实在艰险。

 

这样想的时候,腹中的孩子不安分地动了起来,在她体内又踢又顶,磨得她腹底好一阵钝痛。

 

江厌离只好一边抚慰着这个小东西,一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屋外,积雪在台阶上越垒越厚,每重一层,她心里的焦虑便多一层。

 

一上午的时间,读完了半本诗集,午膳没吃多少,有些许困意,但又实在睡不着。大概是下了雪的缘故,今日的金鳞台安静得出奇,江厌离却觉得心乱如麻,做绣活怕是不太得宜,只好继续翻开书本,抚着肚子看了起来。

 

览罢一页,翻至新篇,看着赫然纸上的诗句,江厌离眉心微皱。

 

“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。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”

 

是贺铸的《半死桐》……

 

江厌离飞快地移开目光,像躲避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似的。一股莫名的不安从心头的积雪中钻出芽来,她揉着憋闷的胸口,望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桐花画框,便被外面嘈杂的人声打断了思绪。

 

“出什么事了?”江厌离打开房门,看到院中的雪地里站着几个金子勋那一支的弟子,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厮侍女。

 

众人见她出来,一个个都不敢正眼瞧她,你拉我扯地没人回话。江厌离心里一沉,又追问了一遍,为首的弟子站出来,不顾身后同伴的阻拦,对她示礼道:

 

“少夫人……子轩少爷和子勋少爷他们,他们出事了……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半个时辰前。

 

“伯母,消息属实吗?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?”

 

金夫人的正殿内,柳家小姐抱着金阐急急问道,玫红色的狐裘领子衬得她小脸煞白。

 

“你伯父已经带人去支援了,我们不能慌了心神。”坐在主座上的金夫人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,蹙眉道,“你把阿阐带来做什么?还嫌不够乱套?”

 

“我正带着阿阐在花圃里玩,听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。”柳家小姐苦着一张漂亮的脸,“好端端的怎会遇到雪崩呢?听说,那几个逃回来的门生伤得很重?那,那子轩和子勋他们……”

 

金夫人此刻没精力理会她,她面色阴冷,戴着碧玺戒子的手指紧扣在桌角,对殿中前来复命的金光瑶道:

 

“去,知会金鳞台上下,家主外出只是寻常夜猎,子轩他们只是雪天难行才耽误归期。把那几个受伤的门生隔离看护,叫医师好生照管。其余人……所有年满十七的弟子,按战时编布的队伍准备好听候调遣。十七以下的,今日都不许出门,叫先生照常给他们上课。去打探的人还没回来,得到确切消息前,谁都不许以讹传讹,捕风捉影。要是有人敢无端扰乱人心……”

 

风韵犹存的妇人红唇下抿,盯着金光瑶眉间的朱砂一字一字道:

 

“我就把他从金鳞台上踢下去,叫他永不得再进兰陵金氏的山门!”

 

金光瑶恭谨地示礼:“是。”

 

柳家小姐看着金光瑶神情肃然地退出了大殿,心里没着没落,转身对金夫人嗫嚅道:“伯母……”

 

金夫人瞟了她一眼,只觉得她那狐裘红的让人心烦,于是垂眼道:“你别在我这儿洒眼泪。那几个逃回家的门生受了惊吓,说话说得不清不楚,不能尽信。虽说那求助信号燃起的方位的确是他们所在的山林没错,可子轩从小到大,大大小小的夜猎,他一次信号都没用过,而且,我也不相信他会蠢到在雪山里放那东西。所以,你别只顾着哭,也该学着动动脑子。”

 

柳家小姐泪眼一滞:“您是说……或许他们是遇到一时对付不了的妖兽,所以故意制造雪崩,困住那妖兽,以获取战机?”

 

“还可以把方位告知我们,寻求接应,备下退路。”金夫人缓缓点头。说罢,她看着柳家小姐想了想,另召来一位年长些的女眷,当着柳家小姐的面吩咐了她,让她看顾好各房的女眷,又强调说江厌离月份大了,听不得这种揪心的事,尘埃落定之前务必要瞒着她,不许走漏风声。

 

那名女眷领了命。柳家小姐把啃着手指头的金阐往怀里托了托,不情不愿地跟着拘礼。

 

走出大殿后,她望着漫天的飞雪,忽然停下脚步,默立半晌,对身后跟着的侍女低声交代了些什么。

 

侍女点点头,便匆匆离开了。

 

“阿娘?我们不回去吗?”金阐搂着她的脖子,不解地唤道。

 

柳家小姐回过神来,嫣唇一勾,意味不明地笑着:“回,这就回。你看这雪下得愈发大了,这么好的雪景,总不能让咱们独享。阿娘啊,是差人去问候一下你那堂婶,好叫她出来走走,也看看这难得的雪景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金子轩和金子勋率领一众弟子于山郊除祟,遭遇雪崩,金鳞台接到求助信号,已派人前去支援,就连宗主金光善都亲自出马了,夫人和瑶公子正前前后后地忙着。整个金鳞台如临大敌,据传,金子轩和金子勋的队伍仍在失联,生死未卜……

 

听到这消息的江厌离本能地屏住了呼吸,手指死死捏着门框,生怕一口气卸下去,自己会两眼一黑晕倒在地。

 

“少夫人!少夫人您没事吧……”回话弟子身旁的小侍女急了,一边扶好江厌离一边扬手捶他,“哎呀你怎么都说出来了呀?我叫你别说别说你偏不听!”

 

“这是夫人要我们来告知少夫人的,我们……我们不敢不遵啊。”那名弟子也有些心虚,为难地看着江厌离道。

 

“夫人叫你来告知?你是哪个房里的人?夫人怎么不叫我们房里的人来告知啊?”另一个侍女插着腰道。

 

“我也不知……”那弟子皱起了眉,“可能是非常时期,人手短缺……?”

 

“先别说这些了,”江厌离缓了缓,微喘着气对那弟子道,“这些消息,属实吗?”

 

那弟子一五一十地回应:“属实与否,现下也无人说得清楚。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。夫人叫我们来告知少夫人,还叫您别想太多,也不要出门,如今家里乱的很,请您务必要好生保养。”

 

江厌离想了许久,快要被眼前白花花的雪地压的透不过气来。

 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她嗓音低涩,“劳烦你们了。想来你们还有正经任务在身,快去忙吧。”

 

“少夫人,您……”前来报信的几名弟子不肯离去,担心地道。

 

江厌离用尽力气笑了一下:“我无碍。你们去吧。”

 

弟子们离开了江厌离的院落,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杂乱无章的脚印。江厌离盯着那些脚印看了许久,侍女们劝她回去她也不动,直到手脚在空气中冻得冰凉,下腹传来丝丝坠痛,她才晃过神来,乖乖地回到房间。

 

“少夫人您先歇息,我去找医师来。”一个侍女道。

 

“哎,你忘了?眼下所有的医师都到后堂救治伤员去了。”另一个侍女悄声扯了扯她的衣袖。

 

“不必给他们添麻烦了。我没事,坐一坐就好。”江厌离撑着桌面坐下来,轻声道,“你们也不用围在我这里了,去忙吧。后堂如果需要,你们也可以去搭把手。如今不太平,家主不在,夫人独自理事,我是出不得力了,你们能替我帮到一分算一分。”

 

两个侍女叠声答应,江厌离既发了话,她们也不敢扰她,给她准备好了点心和热水后,便惴惴不安退出去了。

 

屋内静下来后,江厌离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,面容惨淡。

 

“遭遇雪崩”、“就连宗主都亲自出马了”、“生死未卜”……

 

生死未卜……

 

“啊……”腹中忽而一痛,如同昔日来癸水似的微微下坠,江厌离只当是胎动的厉害,连忙摩挲着腹中的孩子,“如兰啊,阿娘心绪不好,闷着你了?你别生气……你阿爹,你阿爹就快回来了,到时候就好了,一切就都好了……”

 

说着说着,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:

 

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
 

好巧不巧的一首,《半死桐》,恍若一段锥心刺目的谶语,白纸黑字地拓在眼前。

 

江厌离强忍着浑身的不适,伸出手抓住那页纸,慌乱而颤抖地撕了下来,狠狠地揉搓到变形、破碎,然后像块通红的火炭般把它丢了出去。

 

灰不溜秋的纸团在地上滚了两下就不动了,跟死掉了一样。

 

“我不能难过……不能难过……”满满的眼泪在江厌离眸中打转,一向温平的面容此刻因克制而变得微微抽搐。她抚着肚子,自言自语地念叨,片刻不停地提醒自己,为了孩子,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刻崩溃。

 

不知念了多久,江厌离恍惚地望了望窗外的大雪,雪落如山摧,暗无天日地遮住了傍晚的苍穹。突然间,她的眼泪多到再也盛不住,全都哗啦啦地淌了下来。

 

“子轩……你快点回来吧……”她无助地唤道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直到晚上,金鳞台依然在簌簌的大雪中压抑地运转着。江厌离帮不上什么忙,一直待在房间里,晚膳没吃多少就放了筷。为了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,天一擦黑她便更衣休息了。

 

晕晕沉沉,半梦半醒。难以安宁的黑暗里,腹中细细密密的疼痛不断加重,江厌离不甚舒适地侧卧在榻上,不知自己躺了多久,可能是一个时辰,也可能只有半刻钟,她只觉孩子不像往常夜里那样乱动了,反倒安静下来,在自己体内慢慢向下顶着她,腹底的钝痛一阵一阵,而且愈发明显,待到不可忽视的时候,早已超过了来癸水的疼痛。

 

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的江厌离被生生疼出了涔涔冷汗,她皱着眉,半张开眼,正欲起身查看一下,怎料甫一用力,肚腹猛地缩紧,一股暖流从体内流出,吓得她顿时清醒,伸手一摸,身下的床单竟被打湿了一大片。

 

她有些绝望地意识到,自己大概是破水了。

 

“这心急的孩子啊……”

 

江厌离愁的不知所措,手臂忽而脱力,不得不又躺回了原位。她胸口起伏,心跳一下重似一下,绘着暗纹的榻顶在她视线中一颤一颤。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,她挣扎着再次坐起,腹中的器官像绞湿衣服一样被骤然绞紧,连绵了半夜的疼痛陡然加剧,把她一下子压趴在榻边。

 

“唔……”江厌离捂着高隆的肚子,痛的发不出声来。

 

时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脚步,江厌离咬牙忍了好久好久,这阵疼痛才堪堪缓过。她瘫倒在榻上,不成节奏地喘息着,浑身的冷汗已经打湿了中衣,凉凉地贴在滚烫的肚腹上,好像有一团火焰正在腹中翻江倒海、企图立刻破体而出。

 

“孩子……如兰……你等一等,等阿娘唤人来,你再……”

 

她在心里无声地求告,然而阵痛愈发频繁,没过多久,腹部再次紧缩发硬,江厌离痛的腰身一挺,纤瘦的手死命抓住脑后的枕头。庞大而温暖的痛感在肚子里狠狠下坠,像是有人在她腹中向四面八方拼力撑开,撑得盆骨酸痛欲裂,随之而来的烦躁令江厌离痛苦地摇着头,有那么几个瞬间,她恨不得把床帏就地撕碎。

 

辗转反侧间,江厌离不合时宜地明白了一个道理:当疼痛汹涌到一定程度,你将拿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精力来做别的事情,比如说话,比如喊叫,比如呼吸。

 

她需要动用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,来和这个词眼抗衡。

 

几番下来,每次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,江厌离蜷缩在榻上,口中咬着头发,疼的直哭。仿佛有一辆马车在肚腹间轧来轧去,仿佛整个腰背的骨头被活活碾碎,仿佛下半身已经不属于自己了。

 

子轩……子轩……

 

阿娘……

 

谁来救救我…………

 

数不清是第几次缩痛过后,江厌离已经虚弱的像条离水的鱼,她努力睁开双眼,维持着仅存的意识,一寸一寸艰难地伸出手,抓起床头的一只瓷杯,奋力地向外掷去。

 

“啪啦”一声,瓷杯砸上榻前的屏风,跌得粉碎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在后堂忙碌的金夫人听到消息,立刻清点了一众侍女,带上几个老练的稳婆,向江厌离的院落赶去。当她火急火燎地赶到时,江厌离抱着肚子蜷在榻上的样子,让人怀疑她已经耗掉了半条命。

 

“阿离!阿离?”金夫人忙坐到她身边,拉起她的手,“你怎么样了?什么时辰开始疼的?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喊人呢?”

 

上一轮缩痛刚刚过去,江厌离惨白的脸上水痕纵横。

 

“母亲……”她发出几句气音,“我不记得了,只知道……疼了好一会儿了……”

 

“这不还没到日子吗?怎么生的这么急啊……”金夫人安抚着她的手,一边请稳婆为她查看,一边回过头,低声呵斥身后的侍女,“你们都是死人呐?啊?明知道少夫人快要生了!还一个个睡的跟死猪似的?!”

 

侍女们吓的发抖,咬着嘴唇不敢言语。

 

家里出了乱子,她们做下人的全都跑前跑后,本就担惊受怕地劳累了一天,所以夜里睡得沉。江厌离这边的动静又小,这才没有及时发现。可如今面对当家主母的雷霆之怒,这些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连半句辩驳的话都讲不出来。

 

歪在榻上的江厌离喉咙动了动,对金夫人道:“母亲……不怪她们,我……是我……我叫不出声来。”

 

“你快别说话了,稳住心气儿。”金夫人心疼地拿过布帕给她擦汗,“别怕,不怕,啊,医师和稳婆们已经到了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 

独自忍受了这么久的折磨,江厌离听到这话,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,难过地挤出一句气声道:

 

“母亲。子轩……子轩回来了吗?”

 

金夫人一怔,眼周迅速涌上一圈红色,她抻了抻眉头,对江厌离笑道:“他马上就回来了,等孩子落地,他一准儿到家。”

 

江厌离哭得更伤心了。

 

“唉……母亲来晚了,让你受苦了。”金夫人偷偷抹了抹眼睛。

 

黑夜中的大雪一阵紧过一阵,像是要和房间内外忙碌的脚步一决高下。

 

有了医师和稳婆的诊治,江厌离方才的无助减了大半,然而在愈攀愈高的疼痛面前仍旧杯水车薪。稳婆对她说,不能喊叫,要保存体力;手不能去抓坚硬的床帮和床柜,因为用力的时候顾不上分寸,用力抓会伤到手上的经络;同样的,嘴里也不能咬东西,会伤到牙齿和下颌。

 

江厌离很听话,可是还是疼。

 

疼的无所适从。

 

疼的喘不过气来。

 

在一次次几乎完全没有间隙的剧痛中,她晕过去几次,然后又被疼醒。脚趾抓着床单紧紧蜷起,腰肢间痛不可当,无数次在快要断掉的边缘徘徊。她只觉得耳边纷乱嘈杂,什么人的声音都有,眼前则像蒙了一层乳白的光雾,看什么都混沌模糊。

 

身下的床榻已如水浸,江厌离始终忍住不叫,看得一众稳婆都鼻子一酸。

 

如此暗无天日的疼痛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,大雪无声无息地下着,雪层覆盖下的金鳞台,仿佛一切都静止了,所有的飞檐雕花、草木石桥,统统屏息凝神,等待着今夜过后,揭晓关于生死的未知。

 

一直守在江厌离身边的金夫人被医师悄悄叫出来,医师说,少夫人是由于忧惧攻心,导致提前发动。而且少夫人身量纤弱,盆骨略窄,想要生下这孩子,怕是多要吃些苦头。

 

“忧惧攻心……?”金夫人疑道,“谁对她说了什么?”

 

白天照顾江厌离的侍女连忙上前,凑在她耳边把今日门生报信的事交代了出来,金夫人心如明镜,眼中闪出罕见的凶狠,咬牙切齿地道:“好啊,那个小贱蹄子……阿离他们母子平安也就罢了,不然的话……我绝不会放过她!”

 

“母亲——”

 

金夫人猛地抬头,只见门外,一抹金色冒着风雪冲进了院落,单薄的身影没有斗篷,像是刚从雪地里钻出来一般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正如金夫人所言,那场雪崩是金子轩有意为之。他让已经受伤的一批人先行赶回,剩下的人在山林中布阵施术,和金光善带来的援军里应外合,彻底剿灭了那群作祟的妖兽。事成之后,他不愿逗留,连夜顶着大雪飞了回来。

 

“让我进去!!!”

 

得知江厌离正在生产的金子轩两步跨上台阶,眼见要推门而入时被人生生拦了下来。

 

“少爷您别……您不能进去!”手里端着东西的侍女们挡在门前,像一群战战兢兢的麻雀。

 

“起开……”金子轩咬着牙狠狠地道。

 

“少爷……您真的不能……”侍女们无措地望向金子轩身后的金夫人。

 

“起开!”金子轩突然爆出一声怒吼,居然吓得其中一个侍女摔了水盆。

 

“夫人,您看这……”侍女们一边收拾一边开口求助。

 

“母亲……我必须进去。”金子轩回头看向金夫人,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。话音落罢得不到回应,便再次唤道:“阿娘!”

 

金夫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儿子的脸,半晌,沉声道:“换件干净衣服,进去吧。”

 

屋内的江厌离已经在稳婆的指导下用力、呼吸、用力、呼吸,她甚至能感觉到孩子在她体内旋转着、连血带肉地拽着她的神经抵死下坠。疼痛像是有了声音,在她身体里肆虐,叫嚣着击垮她的意识。

 

可孩子就是卡在原地出不来。

 

“少夫人,少夫人?您先歇一会儿,等下我们再来一回,再来一回,啊。再坚持一会儿……”为她接生的稳婆颤巍巍用袖子蹭了把汗。

 

江厌离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,漂亮的长发此刻潦倒地贴在脸侧,眸中的光亮已经陨落的差不多了,只是在稳婆的呼告下勉强维持,似乎随时都会熄灭。

 

空荡荡的朦胧间,她歪了歪头,只见幢幢人影破开了一道光束。残留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出,她才看清楚,那是闯门而入的金子轩,他拨开一个个挡路的人,扑到了她的床前。

 

看到江厌离的那一刻,金子轩吓坏了。

 

自从相识以来,自己的妻子永远是一副平和柔顺的表情,即便是哭泣的时候,也带着小女孩的鲜活与可爱。可眼前的江厌离,被腹中的孩子磋磨得苍白憔悴,连呼吸都变得很勉强。


他从未见到她有过如此惨烈的样子,只好紧紧抓住她,好像自己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似的。

 

“阿离!阿离!”

 

他抓住她的手,一声声唤着。听嗓音,好像是哭了。

 

“子轩……”江厌离的声音轻如羽毛,她的眼神一下子璀璨得凄艳,虚弱地回握住男人的手,“你回来了……你回来了对吗?你没事……对吗?”

 

“对。我回来了。我没事 。”金子轩哭着亲吻她苍白的嘴唇,“我真该死!特么回来得这么晚!……阿离……阿离……”

 

他的眼泪啪嗒嗒打湿了江厌离的手背,她眨眨眼,意识似乎清明了些。

 

“我好想你……”她带着哭腔嘤咛道。

 

金子轩耸动的肩膀一顿,抬起头,怔然地看着她。

 

“少爷,您来了也好,来,帮我们让少夫人坐起来。”稳婆对金子轩说,“少夫人太瘦了,孩子一直生不下来,您……您一定要吊住她的精神啊。”

 

“什么?!”金子轩怒火腾地一下烧了三丈,话一出口,又怕惊着江厌离,复又压低嗓音道,“你们给我听着,少夫人和孩子若有个什么好歹,我让你们全部陪葬!!”

 

稳婆们不敢有异议,只好垂着脑袋连声答应。

 

金子轩小心地抚着江厌离坐起,自己坐在她背后用怀抱支撑着她。这个姿势下,搭在她腿上的薄毯便显得有些碍事,金子轩伸手就要扯下来,被江厌离喘息着制止:

 

“子轩……别,别看……”

 

她疼了这么久,已经快要不成人样,不用想都知道,自己身下定是一片血污泥泞。

 

她不想再吓着金子轩。

 

好在此刻的金子轩足够乖,也不多问,只安慰着江厌离道:“好,我不看。”

 

下一阵缩痛如约而至,江厌离疼的痉挛,把脸埋在金子轩颈窝里痛苦地呻吟着。金子轩越来越慌,把手臂递到江厌离嘴边:“阿离,阿离你疼的受不住就咬我。”

 

江厌离睁开眼,眼中璀璨的光芒此刻被揉的粉碎。她扭头避开金子轩的手臂,抗拒地摇着脑袋。

 

“那你掐我也成,来,抓着我的手。”金子轩抱紧了她,把手塞进她的手里。

 

“唔!”一阵漫长的疼痛过去,江厌离喘出一口气,断断续续地道:“不行……不行……我会弄伤你的……”

 

“啧,别废话了你抓着我!”金子轩紧锁的眉间朱砂沁血,霸道而强硬地满把握住了江厌离的手。

 

江厌离无力再挣扎,炼狱般的疼痛卷土重来。她重新把脸埋进金子轩怀里,金子轩还没反应过来,只觉自己的手被骤然捏紧,那力道像要将骨肉捏碎一般,他不由地心惊:江厌离这种身量的女子,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他难以想象的折磨才会如此。

 

“婆婆,能不生了么?或者……能止痛么?让她昏过去也可以!”强大的恐惧下,金子轩病急乱投医,慌乱地向稳婆求助。

 

几个稳婆急的也顾不上礼数了:“哎呦少爷您在这儿裹什么乱呢?少夫人都这样了您还在这儿说泄气的话?!您要是再这样就给我出去!”

 

金子轩只得噤声。

 

又是一次毫无进展的努力。在与医师商量过后,几个稳婆决定开始为江厌离推腹。

 

江厌离点头同意,在众人准备的间隙。她靠在金子轩耳边,喃喃道:“子轩,如果……如果我……”

 

“没有如果!”金子轩打断了她,“阿离你给我听好了,没有如果。你会没事的,你们都会没事的……”

 

说罢,他颤抖地亲吻着她的额头,然后被不知是妻子的汗水自己的泪水濡湿了嘴唇。

 

江厌离气若游丝地闭上眼,养养精神,准备迎接下一轮的尝试。

 

腹部再一次收紧,稳婆顺着孩子出来的方向,又巧又实地为她推腹。忍了一夜半声没叫的江厌离忽然一声惊喘,攥着金子轩的手哭喊了出来。

 

那是一种灭顶的疼痛,快要把她整个人撕裂了。

 

眼前的景象明明灭灭,像风中的蜡烛,不一会儿又开始变得扭曲。

 

江厌离什么都看不清,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耳边飘忽不定的声音。

 

“阿离,再试一次,别怕,再试一次……”

 

“少夫人使劲儿,憋住气,再使点劲儿!”

 

“阿离,阿离你睁开眼看看我……”

 

“就快看到头了!看到头了!”

 

怀中的妻子疼的死去活来,在一声声咬紧牙关的呜咽和哭叫中,金子轩把她抱在怀里,一直贴在她耳边呼唤,让她保持清醒。有那么一刹那,他瞥见窗外纷飞的大雪,黎明的天光在冰晶的压制下,一点一点干渴地降临。

 

他觉得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绝望的黎明。

 

“看见头了!少夫人!再加把劲!”

 

“好!好!孩子的头出来了!”

 

“少夫人再努把劲,肩膀快出来了!”

 

渐渐地,江厌离耳边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,和金子轩呼唤她的声音。

 

仿佛灵魂出窍,她艰难的呼吸着,机械地迫使自己用力。不知第几次用尽全力后,她突然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。


下一刻,在一次强烈到无法忍受的撕裂疼痛后,一股辛辣的暖流冲出体内,然后,在金子轩低低的啜泣与稳婆们欣喜的惊呼中,一声嘹亮的啼哭叫醒了她快要麻木的意识。

 

她抬起挂满泪珠的眼睫,发现天亮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小公子!是个小公子!”

 

“恭喜少爷少夫人喜得麟儿!”

 

屋内瞬间被欢喜和雀跃声填满,然而饶是这么多人,也盖不过这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声。

 

没法解释的,江厌离听着这哭声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
 

“少夫人可别哭了,当心落下病根。”稳婆们纷纷松下一口气,帮着江厌离娩下胞衣后,阴沉了一夜的脸上总算有了愉悦的颜色。

 

“想哭就哭出来吧。”金子轩抚摸着她的眼泪,鼻子塞塞的,“阿离,这回真是……太受罪了。”

 

江厌离本来就瘦,如今生下孩子,金子轩只觉得她的身体变成了薄薄的一层,绵软无力地搭在自己怀里。

 

“孩子,康健吗?”她虚弱极了,远远望着那边正为小公子洗身的侍女们,对金子轩问道。

 

“康健!白白胖胖的,眉眼清秀得很呢。”

 

“孩子长得很好看呢,像极了少爷。也像少夫人!”

 

侍女们纷纷笑道。

 

金子轩没好气地瞅了一眼。皱皱眉道:“好看什么?皱巴巴的,跟个小老头似的。”

 

“哈哈哈哈哈少爷您说什么呢?小孩子生下来不都长这样吗?”

 

无数欢笑融化在屋内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中,黎明的阳光折射在忙碌的人影间,柔和极了。新生的婴儿从水中捞出,每一声都哭得蛮横而急切,恨不得昭告天下,告诉所有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。

 

“让你久等了,孩子……”江厌离也想笑,但是好像没力气了。她安心地靠在丈夫怀中,仿佛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
 

阿娘,真不敢相信,你居然生了两次。她心里这样想。

 

金子轩什么都说不出来,只是抱着她,手指在她手背上不停摩挲。


真是太可怕了,明明是江厌离生孩子,他却哭了一夜。

 

“子轩,”江厌离轻轻地道,“我好困……我想睡一会儿。”

 

“阿离?”金子轩敏感的心弦一下子又紧绷起来,“阿离你别睡,阿离!”

 

江厌离十分艰难地蹭了蹭他的脸:“没事……就睡一会儿,一会儿就好……”

 

看着妻子在怀里昏死过去,金子轩疯了似的唤来医师。医师号过脉后,宽慰道:“少夫人只是劳累过度睡着了。让她睡吧,这样才能养好精神。”

 

闻言,金子轩这才作罢,他小心翼翼地把江厌离放平在枕头上,笨手笨脚地和侍女们一起料理好她周身的床榻,又窝在榻边守了好久,才起身走到偏厅看孩子。

 

他肿着眼睛,心中五味杂陈,在侍女们期待的注视下掀开襁褓的一角,顿时就愣住了。

 

温暖的襁褓里裹着一个软软的婴儿,很小很小的一小只,已经不哭了。脑袋上顶着几绺稀松的胎毛,通体透粉,像只刚破壳的小雏鸟,紧闭着眼,似乎在本能地躲避着黎明的光线。

 

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柔软的存在。

 

而且还是漂亮的双眼皮。

 

金子轩盯着这个陌生又亲切的小东西看了好久,半天才嘟囔出一句:“你这个臭小子,害得你阿娘好苦。”

 

说着,他伸出手指,在孩子的小脸蛋上搔上一搔。孩子哼唧着往襁褓里缩了缩,忽然伸手抓住了脸边的手指,那截手指如同浸没在一汪小小的温泉中一般,搞得金子轩忽然连动都不敢动。

 

从那之后,他才无比直观地意识到,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一个父亲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两个时辰后,金子轩才从房里走出,向等候多时的父母复命。

 

在这一天一夜之内,金子轩金子勋以及一众弟子死里逃生,而江厌离又为金家诞下了第一位嫡子。金鳞台沐浴在一片祥和欢乐之中,就连这下的没完没了的大雪,也没那么讨人厌了。

 

金子轩从父母的正殿出来时,隐约听到金夫人吩咐身后的小厮,要他把柳家小姐叫来,还说自己有话问她。他急着回去,便没多想。

 

说来也怪,明明苦战了数日,又殚精竭虑地熬了一宿,此刻的金子轩却丝毫不觉得疲倦。他眯眼眺望着银装雍容的金鳞台,金丝滚边的黑色长靴咯吱咯吱地踩在积雪中,只觉得天地上下,一片澄新。

 

待他回到院落里,花房的主管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。

 

“什么事?”金子轩问道。

 

“少爷,您去年吩咐的,要我们培育可以在冬天开放的金星雪浪,我们侍弄了大半年,今天一早,终于开花了!”花房主管转过身,端出一盆纯白金蕊的金星雪浪,自个儿却笑的比这花还要灿烂。

 

这是他当初许给江厌离的生辰贺礼,如今在这严寒冬日,终于做成了。

 

“真的开花了……”金子轩摸了摸娇嫩而顽强的花瓣,沉吟良久,唤来身边的小厮道,“去吧,准备笔墨。”

 

晌午时分,金光善在金子轩的提请下知会金鳞台上下,小公子取名——金凌。

 

凌寒而开的凌。

 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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