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骨面君

佛系写手,糖浅刀轻

【曦瑶】人言不语,鬼话连篇(下)

画皮梗,穷书生涣×美人狐瑶

* 前篇指路→人言不语,鬼话连篇(上)

bug与ooc齐飞,无逻辑共零文笔一色

标题摘自最近关注的一个b站阿婆主:大幽er

 

 

 

 

 

5、

 

佛祖还没有成佛之前,遇见一只追赶鸽子的老鹰,那鸽子走投无路,躲到了佛祖的衣袖里。

 

老鹰飞到佛祖面前,佛祖想救这只鸽子,就劝老鹰放过它。但老鹰说,放了它,我就会饿死,又有谁来救我啊?

 

于是佛祖对老鹰承诺,我用我自己的肉来代替这鸽子。

 

老鹰同意了,但他要求说,必须得到和这只鸽子同等的肉。

 

于是佛祖拿来一只天平,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边,再用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肉,放在天平的另一边。然而无论佛祖如何割,天平终无法平衡。最后,佛祖只好自己跳进了上去。

 

天平终于平衡了。

 

这时,老鹰与鸽子都变成神佛的形象,原来它们都是为了考验佛祖所幻化出来的。

 

现在明白了吗?蓝曦臣问道。

 

坐在长凳另一端的小君抬起趴在书本上的下巴,撅着小嘴道:为了一只鸽子,居然要用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换?这老鹰也太难伺候了吧。

 

佛家讲究众生平等,人的命是命,鸽子的命也是命。蓝曦臣笑道。而且,世间因果,是无人能够改变的,如果想改变一个生命的因果,就必须付出自己的一切。

 

小君心里还是觉得可惜,恹恹地推开书本:好吧,这个故事听的真难受,还不如鬼故事好听。

 

蓝曦臣抬手给她倒了杯茶:如今你还缠着你娘给你讲鬼故事呢?

 

是啊,不过她好像开始嫌我烦了,我一提这事她就训我。小君接过杯子,吹了吹水面上漂着的几片碎花瓣。而且我觉得,她是脑子里没东西可讲了才这样的。

 

你小小年纪,为何这么爱听鬼故事呢?不害怕吗?蓝曦臣摸摸她的脑袋。快把茶喝了,多喝热茶,免得生病。

 

唔,我也不知道。小君咕咚咕咚喝完了茶,打了个带着花香的嗝,然后神神秘秘地对蓝曦臣道:蓝哥哥,你说,前段时间村子里出的那些怪事,是不是妖怪干的?

 

蓝曦臣给她倒茶的手一顿,淡淡道:哪有什么妖怪?你这孩子又胡想。

 

要不是妖怪,那东西为什么只把牲畜们咬死,而不拖走吃肉呢?小君问。

 

可能……是山里跑出来的稀奇野兽吧。蓝曦臣垂眼道。再者说,这不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事了吗?

 

话虽如此……小君咬着杯沿,四下看了看,确定屋内没有旁人,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,郑重地抬起头:蓝哥哥,你听说过九霄美狐吗?就是一种披着美人皮的狐妖,专门挖心饮血,蛊惑人心。

 

蓝曦臣不看她,又给她倒了一杯花茶:狐妖啊……你信么?

 

小君看看他恬淡的神色,又看看水中翻腾的花瓣,咬咬嘴唇道: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!哥哥你知书达理,瞧不上这种乡野传说,可我觉得,还是小心为好,不然……万一,万一哪天咱们自己中招了,把妖怪引回家了可怎么办?那天我就看见……

 

吱呀一声,房门被霍然推开。

 

小君吓得一激灵,心虚虚地望过去,只见那个被蓝曦臣领回来的“弟弟”蹑进门来,衣衫素净,秀发垂肩,袖子被挽至手肘,露出白玉似的小臂。

 

他怀里抱着一小盆洗好的番茄,推开门后怔了一会儿,像是为自己打扰到了屋内的人感到抱歉,然后微微颔首,极乖巧地坐到了她对面的长凳上。

 

这张脸太过漂亮,漂亮得小君不敢直视,她不由地往蓝曦臣身边挨了挨,掩耳盗铃般地低下头。

 

辛苦你了。蓝曦臣接过少年手中的盆,笑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温柔。

 

少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,嘴角噙着不谙世事的笑意,纤细的手指拿起一只挂着水珠的番茄,递到小君面前。

 

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小君一抖,少年手里的番茄在她眼中渐渐变成一颗捏在骨爪中的血红心脏,她慌乱地摇摇头,又往蓝曦臣身边缩了缩。

 

少年受了冷遇,也不生气,只是疑惑地望望蓝曦臣。

 

正打算拿一个番茄吃的蓝曦臣见状,关切地搂了搂浑身紧张的小姑娘:怎么了?冷吗?

 

不……不是。小君故作镇定地道:我,我茶喝饱了,不想吃这个。

 

蓝曦臣笑了:原来是这样啊,我还以为你是在生人面前不自在。没关系的,阿瑶哥哥不会介意的,对吧。

 

对面的少年接住蓝曦臣的眼神,诚恳地点了点头。

 

阿瑶?小君仰起脸问。

 

是我这位弟弟的名字。蓝曦臣道。这么多年,他早就忘了名字,这还是我前日刚给他取的。

 

小君有些警惕地看了看眼前这个“阿瑶”,他听到蓝曦臣的声音,笑得眉眼弯弯,把本想递给小君的那只番茄送到自己嘴边,贝齿轻启,咬了上去。

 

柔软且有弹性的果肉被牙齿切断、撕裂,鲜红的汁水登时逸出,一下子染红了少年的薄唇和指尖,晶莹粘稠的质地淌过他雪白的腕子,有几滴挂在他的嘴角,场面艳丽又残忍。

 

啪嗒嗒,刺目的红色滴落在打开的书页上,染透了插画里佛祖的袈裟。

 

噗,阿瑶你怎么吃成这样?蓝曦臣一手挪开书本,一手扯过桌边的帕子,忍俊不禁地擦拭着少年的手臂。

 

少年做错了事般眨眨眼,鼓鼓的嘴里连嚼都不敢嚼了,只无辜地任由蓝曦臣摆弄,然后,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小君。

 

小君猛地回神,惨白着小脸,蹭的一下从长登上跳下去:我我我先走了,蓝哥哥再见!

 

啊?这就走了?蓝曦臣刚刚照料好满手汁水的少年,转头看到小君落荒而逃的背影,一边叠好帕子一边对少年道:阿瑶,你先自己待一会儿,我去看看她。

 

他总要见着这孩子平安进家门才放心。

 

少年点点头,蓝曦臣笑了笑,就急匆匆地出门去了。

 

阿瑶。阿瑶……

 

口中的果肉清甜滑嫩,少年呷着唇齿间的滋味,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反复咀嚼。

 

那是一个快要入伏的夜晚,他有了自己的名字。

 

蓝曦臣站在他身后,握着他的手,柔软的笔尖蘸着烛光,在纸上留下一个字:

 

“瑶”

 

欲将心事付瑶琴,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。蓝曦臣道。我是有话说而无人听,你是有人听而无话说,如今我们两个散淡闲人凑在一起,倒也不错。

 

少年抬起睫羽,看向他淡若溪中疏影的眉目。

 

以后我就叫你阿瑶,好不好?蓝曦臣笑道。

 

阿瑶。

 

他的声音可真美。

 

桌上的花茶已经凉透,薄如蝉翼的花瓣不再翻飞,沉入杯底,消失不见,如融化了一般。

 

少年的目光黏在门口,仿佛刚才蓝曦臣闪出去的背影在那里留了什么余香。他痴痴地望了片刻,嘴里的果肉久久不肯咽下去。

 

——像在品味一颗甘甜纯粹的人心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6、

 

夏季被没完没了的蝉鸣越拉越长,时间在这个小破屋内被拉成长长的挂面,既温暖,又平淡。

 

牲畜家禽被咬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,人们心中的恐惧和疑窦渐渐消散,村郊的日子又恢复了太平。

 

少年在这里住得愈发习惯,平日里帮蓝曦臣洗衣缝补、晒画研磨,乖巧又不失调皮,黏人又不教人厌烦,仿佛真的成了这位蓝哥哥的弟弟。而蓝曦臣也愈发勤勉,每次去镇上卖画,都会弄回一些鲜肉和血豆腐,变着花样做成菜给少年吃。

 

少年倒是受用得很,因为看样子,这只呆头鹅总是从同一家黑店里买东西,回回端上桌的,全部都是人血——相比起那些牛羊鸡鸭的血不知要好上多少倍。

 

还是别告诉他了。少年夹着盘子里的菜,挑了挑眉。他这么个老实人,若是知道自己食生人之血,怕是会难受的活不下去吧。

 

日子回环往复地过着,唯一不同的是,之前蓝曦臣家中时常“闹鬼”,自此用把这少年领回来之后,那些个怪异的事情竟再也没发生过。

 

蓝曦臣提起这事,语气中满是惊奇和侥幸。少年听了,只是笑笑,低下头,有些沾沾自喜的模样。

 

自从那次小君从隔壁逃回了家,农妇便发现这丫头不再缠着自己听鬼故事了,而是总扒在墙头往蓝曦臣那边望,问她看什么,她只说看蓝哥哥晒在院子里的画。

 

当然,小君看到了些什么,是一定不会说与母亲听的。

 

那日,少年为蓝曦臣晒画的时候翻出了一幅笔法细腻规整的佛图,画中的佛祖拈花而笑,一点丹红的朱砂缀在半阖的眸间,似是依着屋内那尊佛像画成的,好看极了。

 

于是,买菜回来的蓝曦臣就撞见少年站在水缸前照着影子,指尖挑了点朱砂,按在自己额心。看到蓝曦臣,慌张地把手背后,闪烁的眉眼间戳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红。

 

蓝曦臣站在门口笑了好久。

 

阿瑶,我教你画画,好不好。他说。

 

是夜,少年站在桌前,很贴心地装出自己不会画画的样子。身后高出一截的男人把他拢在怀里,抓住他虚握着毛笔的手,笔锋一拖一顿,在宣纸上勾勒着。勾勒着,勾勒着,蓝曦臣的声音慢悠悠地在耳边响起:

 

画眉要重落轻起,眉峰不可丢,却又不能太过鲜明。眼睫要换一支更细的短锋笔,下笔要快而利落,这里,上眼睑这里,可以稍稍晕开一点……

 

少年执笔的手不必使力,乖乖跟着蓝曦臣走便好,这一点为他的走神提供了绝佳的条件。他不动声色地抬眼,偷瞄着蓝曦臣的侧颜,那清俊的面容沐浴在烛火中,仿佛融在水里的花瓣,专注且淡漠的神情散发出一种没来由的诱惑力,让他很想一口亲上去。

 

对,是亲,不是咬。

 

蓝曦臣带着少年画好了面庞和眉眼,上瞳色时,他低头端详着少年的眼睛道:阿瑶眸子生的好看,黑白分明,光亮如辰,要用最纯的墨,好好画才是。

 

少年一惊,这才发现画中的人居然正是自己。

 

一幅画毕,惟妙惟肖,惊为天成。少年甚至有一丝怀疑,怀疑这呆头鹅是不是夜里偷窥过自己描画这副皮囊。

 

啊,对了。蓝曦臣快要放到笔托上的笔复被拿起。忘了一件事。

 

说罢,他用笔尖蘸了一点画盘中的赭红,敛起衣袖,在画中人的眉心烙上一点殷色。少年还未看仔细,只见蓝曦臣提着笔,转到自己面前:

 

阿瑶别动。

 

不知为何,一闻此言,少年就当真一动不动了。

 

许是他听话的出奇,蓝曦臣怜爱地笑笑,轻轻拨开少年垂在脸边的长发,撩弄花枝似的别到他的耳后,温润的手掌沿着脸侧滑下,顺势托住了少年的下颌。少年不知所措的视线被迫上移,晶黑的眼睛如冰雪初化的湖面,无比清晰地印着蓝曦臣脸上的静谧与干净。

 

只顾着看蓝曦臣的少年再次成功走神,收回思绪时只觉眉心一痒,蓝曦臣撤了手,欣慰地笑道:好看,阿瑶真是美得和画一样。

 

少年想要看看点了朱砂是什么模样,一个劲儿的挑眉抬眼,结果快把自己看成了斗鸡眼,却还是没瞧见。蓝曦臣哭笑不得,连忙从箱子里翻出一面铜镜,塞到这孩子手中。

 

夜深。枕衾静,人安眠。

 

少年不出意外地睁开了眼睛,他撑着脑袋侧过身,双眼在黑暗中莹莹发亮,蓝曦臣在他身边睡的很沉,呼吸声悠长平稳,和门缝中漏进来的月光一般柔和。

 

他盯着他,一盯就是大半个时辰。

 

再过几日,便是七月。七月半,中元节,鬼神开道,生死无界。他已经在过去的四十八个中元里,剖吃了四十八颗人心。这些人,都是他费尽心思物色来的凤毛麟角:其中一个人曾是羽林军的统领,目力了得能百步穿杨,他便挖了他的心吃,然后拥有了一双锐利而漂亮的眸子;还有一个人,曾是名震中原的花魁,舞姿绝世柔弱无骨,他便挖了她的心吃,然后拥有了更加袅娜妩媚的身段……

 

这是最后一年了。

 

蓝曦臣把他捡回来的那天,摆成小乞丐的他正巧坐在他的书画摊边,这人安静的很,没有顾客时也不知叫卖,只是闷闷地独坐看书。好半天才来了一位爱玩风雅的公子哥,这人竟也不会兜售一番,只是彬彬有礼地起身回话,问什么答什么。

 

他的声音……

 

小乞丐的眼睛微微张大。

 

那一刻,他感觉自己找到了几十年来追寻的圣喻,那人的声音穿越过纵深的时空,化作一直温柔的利剑,呼啸着刺透了他的胸膛。

 

他的声音真好听。

 

这便是我要找的。

 

于是,待到黄昏,蓝曦臣卷好铺面,准备回家。从他面前走过时停下了脚步,蹲下来关切地询问了几句,得不到回应,便掏出几枚铜板,塞到了他的手里。

 

再起身,手臂一沉,只见那小乞丐已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衣袖,满脸污泥中露出一双剔透的大眼睛,像只受伤的小鹿。

 

只要等到那日月圆之时,把这只呆头鹅的心剖出来吃掉,几百年的修为就能圆满了,他便可真正修炼成人,拥有属于自己的、最动听、最能魅惑人心的声音。

 

少年这样想着,伸手捂在蓝曦臣的胸口,他的心脏在皮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,少年甚至能看到一层层明媚诱人的血光渗透出他的身体,他的瞳仁漆黑如夜,欲望在极深处荡漾着甜美而浓稠的红,吞噬了天幕上的最后一颗星子。

 

阿瑶。

 

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在脑海中亮起,那颗死去的星星蓦然苏醒,脆弱而倔强地闪着白光。

 

阿瑶……

 

少年一愣,忽觉掌下的心脏变得灼热无比,他慌张地把手移开,蜷缩在薄毯里抱着被那声音刺得发痛的头。

 

不知怎的,原本藤蔓一般包裹着他的柔软声音忽而生出了荆棘,他明明没有人心,此刻却务必真切地感受到心脏被刺破的疼痛,疼得他五内如火烧,恨不得立地撕碎些什么东西才好。

 

阿瑶,阿瑶?

 

少年猛一哆嗦,嘴唇发抖地抬起头,隔着朦朦的水雾,蓝曦臣已经醒过来了,正半撑着身,安抚着他的后背。

 

怎么了?不舒服?蓝曦臣轻声道。

 

少年抖得像只鸟,眼神四下闪躲了一阵,摇摇头。

 

那是做噩梦了?蓝曦臣又道。

 

少年的手紧紧抓着发疼的胸口,胡乱点了点头。

 

一声无奈而宽容的叹息在他头顶响起,眼前的男人沉默着伸出手臂,把他揽进怀中。

 

血肉的芬芳一下子撞到了面前,少年本能地推拒,却发现若不动用妖力,自己的这点力道在蓝曦臣手上根本不值一提。

 

不怕,阿瑶,不怕。这里只有我在。

 

蓝曦臣一手轻拍着少年的后背,一手任他枕在颈下,手指抚慰在他的脑后,指节掠过长发,发出令人心安的摩挲声。

 

若是觉得热,我放开你?他忽然道。

 

少年神情尚且恍惚,只听到“放开”一词,便挣扎着往蓝曦臣怀里缩了缩。

 

蓝曦臣疲倦地笑了:睡吧,阿瑶,睡吧……

 

少年被蓝曦臣的怀抱紧紧包裹,香甜的血肉气味随着他的心跳释放出来,他渐行渐轻的声音变成了一只手,一点一点梳理放松着他痉挛的神经。

 

待到少年彻底平静,搂着他的男人早已再次沉入梦乡。

 

阿瑶。

 

过了七月半,大概就没人会这样叫我了……

 

阿瑶……

 

脑海中泛起困意的瞬间,他忽然有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,荒唐到他不忍心思考,只怕稍加思考,就会不由得开始动摇。

 

少年的睫毛扫着蓝曦臣素白的中衣。心道:你倒是真不知道害怕。

 

真是个呆头鹅啊……

 

真是个呆头鹅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7、

 

眼瞧入了七月,夏季里最后一拢花都凋谢了,郊外一片墨绿葱茏。

 

唯一有花的,大概只有蓝曦臣的小破屋了。

 

好了,这样就足够了。蓝曦臣抬起笔,满意地打量一番。这次画的是兰花,下次换了新衣服,我再给你画别的。

 

少年站起来,拎着翩然如蝶的衣摆左看右看:原本素白的衣料,如今多了两簇清雅的兰花,纤而不弱,细且有骨,走路时悠悠曳曳胜风动。此一笔点睛,生动精致,品相丝毫不输城里那些卖出天价的衣袍。

 

喜欢吗?蓝曦臣笑得犹如皎月清辉。

 

少年点点头,低着头转了好几圈,最后撒娇似的扑进蓝曦臣怀中,蓝曦臣像往常一样接住了他。

 

蓝哥哥对这个弟弟可真好。趴在墙头上的小君喃喃道。

 

自打那天夜里撞见那个少年吓跑了一众鬼魂,小君就总提防着他。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,那少年似乎没什么异样,和蓝哥哥十分和睦,除了每次瞧她的眼神让人有点发毛,其他一切正常,半点毛病都挑不出。

 

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是传说中的狐妖吗?如果真是狐妖,他为什么对蓝哥哥这么好呢?小君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

正想着,她便看见院中的少年拉着蓝曦臣让他坐下,把他的衣摆在长凳上铺平,然后跑回桌前拿起画笔和色盘,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飞回去,在蓝曦臣的衣摆上描描画画起来。

 

从始至终,蓝曦臣一直笑而不语。

 

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一朵金色的牡丹就绽放在了蓝曦臣的衣袍上,灵动的花瓣点缀在下摆、袖口、前襟,说是哪位富贵人家公子的礼服都有人信得。

 

阿瑶的画功简直快要超过我了。蓝曦臣惊喜道。如何?这个月末,陪我一起去镇里卖画吧,你也画上几幅,一定会被一抢而空的。这样一来,阿瑶也可以像我一样自食其力了。

 

这个月末……

 

少年执笔的手默默耷拉下来。

 

怎么了?蓝曦臣疑道。

 

少年摇摇头,低落地收好了笔墨纸砚,不再看他。

 

午膳时,他不看他。

 

下午在庭院里晒字画,他不看他。

 

晚膳,他还是不看他。

 

入夜,少年一个人闷闷地爬到榻上睡了。蓝曦臣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东西,经过一整日的反省,他似乎明白自己那句话说错了。吹熄了烛火,躺到少年身边,把手搭在这孩子清瘦的后背上道:

 

阿瑶……你,你别误会啊,白日里我说“自食其力”,并没有要扔下你不管的意思,我只是真心的为你高兴。你若欢喜,在我这里一直住下去我也是很乐意的;你若走了,我怕是该不适应原先独自一人的生活了……

 

少年听着他避无可避的声音,心里狠狠地一阵绞痛。

 

阿瑶,你别不开心了,我,我给你道歉,行么?

 

缠绵的藤蔓再次化作狰狞的荆棘,从四面八方骤然收紧,囚住了少年根本不存在的心脏。

 

过了好半晌,蓝曦臣看到背对他的少年忍不住破涕为笑,浸没在黑暗中的影子点了点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8、

 

七月半,中元节。

 

少年蹲在小院里,长发在身后绾成个马尾,仰望着苍白如纸的天空。

 

阿瑶。蓝曦臣从屋内走出,背上背着一个竹篓,篓中放了把弯弯的小镰刀。我去山里走一趟,你在家等我吧。

 

少年站起来,不解地望着他。

 

过几日就是小君的生辰了,我答应她给她做一盒新鲜的颜料当礼物,这几天红蓝和苏木方长势正好,我去摘一些回来。蓝曦臣说着就要出门。

 

少年似是踌躇了一会儿,旋即夺过蓝曦臣背上的竹篓,抱在自己怀里。

 

怎么了?不想让我出去?蓝曦臣愣了愣,道。还是,你想和我一起去?

 

盯着竹篓里的镰刀,少年沉默了好久,终于抬起头,笑眯眯的拉住了蓝曦臣的手。

 

蓝曦臣也笑,整了整少年的衣领,便带着他出了门。

 

七月的山林早已褪了暑热,无人承管的树木肆无忌惮地长着,维持着最原始也最美丽的形态。午后的白色阳光从疏影之间掉下,迷蒙如雾,温暖而冰凉。

 

他们走了一路,采了不少红蓝花,还有藤黄和紫苏。渐渐地,天色转阴,仅有的阳光徐徐撤退,树顶如盖,瞧不见天空,只听得上方的上方滚过邈远的雷声,轰隆隆隆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
 

蓝曦臣一边拨开挡路的草叶,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跟在身后越落越远的少年:

 

阿瑶,累么?

 

少年脸色有些微白,却依然抛来一个教人安心的笑容。

 

累了一定要告诉我。蓝曦臣略略减速,道。再往深处走一段,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苏木方,我们就回去,感觉快要下雨了。

 

少年欣然点头。

 

忽然,一阵近在咫尺的雷声骤然响起,少年心中纳罕,抬头时,一只体型庞大的猛虎不知从何处蹿出,从前方的土坡地动山摇地跃起,直直地扑向坡下的蓝曦臣。

 

“阿瑶快跑——”蓝曦臣转身吼道。

 

眼见那野兽的前掌快要击上蓝曦臣的后背,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少年眸中金光骤闪,背上的竹篓砰砰落地,他不假思索地飞身而起,荡涤的衣袖像只凶狠的老鹰。那猛虎已将蓝曦臣按倒在地,蓝曦臣痛的一声闷哼,鲜血从头上淌下,擎着小镰刀螳臂当车般地抵在胸前。少年怒火中烧,飞扑到老虎背上,顾不得蓝曦臣还眼睁睁看着,露出锋利可怖的獠牙,死命咬住了老虎的脖子,美丽的五官瞬间扭曲,双手化出又长又尖的指爪,钉子般铆进了老虎的头颅。

 

刺耳的虎啸爆发在山林之中,正打算美餐一顿的野虎忽遭剧痛,扭着身子嚎叫着,压着蓝曦臣的虎爪逐渐控不住力道,蓝曦臣咳出一口鲜血,顿时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 

少年见状,登时杀红了眼,拽着虎头猛然一掀,硬是把它从蓝曦臣身上掀了下来。那老虎受了疼,骨子里的胜欲和兽欲充斥满眼,甚至看不清对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就暴怒地奔上去准备报复。

 

少年在地上翻滚几下便站定了,手脚着地龇牙咧嘴,摆出野兽狩猎时的姿势,恶狠狠地朝迎面扑来的老虎冲了过去。

 

倒在一旁的蓝曦臣脑袋一歪,正好对着他们缠斗的方向,他艰难地抬了抬血肉模糊的手臂,想说什么,然而嗓子里全是黏腻的血液,一阵死一般的晕眩涌来,少年迅速翻跃的身影在视线中愈发模糊,他手臂落地,小镰刀叮叮当当落在石头上,便再也没力气睁眼了。

 

剧烈的打斗惊散了林中的飞鸟,仓皇的翅膀惹得高木摇曳,繁茂的枝叶还未安静下来,一场滂沱大雨便倾盆而下,砸得它们震颤不已。

 

须臾,雨水汇聚成河,融着绵延的血色,从泥土石栎上流淌。少年跪在老虎身上,长长的兰花衣摆早就被撕碎了,露出劲瘦有力的长腿。他剧烈地喘着气,湿透的长发贴在惨白的脸上,唇齿间血肉模糊,双手的指爪渐渐收起,身上的伤口下渗出淡淡的浅金荧光,在雨中如鬼似魅。

 

那老虎身上多了好几个妖力凿出的血窟窿,威风的皮毛脏污泥泞,已然没了气息。

 

眼中的戾气逐渐被雨水浇灭,少年回过神来,惊惶地四下张望,然后手脚并用,疯了似的奔到昏迷的蓝曦臣身边。

 

眼前的景象被雨点打得摇摇欲坠,少年不得章法地把人抱在怀里,双目红得快要哭出来了。他拼命晃动着怀中的人,大张着嘴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,又急又慌,蓝曦臣浑身浸着血水,衣上的牡丹早已红的发黑,像睡着了似的蜷缩在他臂弯,这个一直以来任他倚靠的人,此刻竟比这漫山的草木还要脆弱。

 

少年在掌心催动妖力,全力以赴地为蓝曦臣止血,平静一些后,他隐隐感受到了蓝曦臣体内微弱的心跳。

 

那颗最干净最甜美的心还活着。

 

这悦耳的声音伴着逐渐式微的雨水,使少年的意识逐渐清醒。他用劫后余生般的目光描摹着蓝曦臣的容颜。

 

直到此时,他才忽然想起,自己原本打算把这只呆头鹅领到幽林深处,然后趁其不备,杀人挖心的。

 

即便遇到那只不请自来的老虎,也大可以等它咬死蓝曦臣之后,自己再出手制服它。这样更好,不用亲自动手,给自己留了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。

 

蓝曦臣靠在少年胸口,短促而微弱地呼吸着,大雨渐收,许是觉得冷了,昏昏沉沉的他本能地贴紧了少年的怀抱,喃喃唤道:

 

阿瑶……

 

少年呆滞良久,缓缓仰头,洁白如洗的圆月正好透过树冠的空隙落进他的眸子,像一颗小小的冰心,教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化掉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9、

 

少年把蓝曦臣背回来后,他便一直高热不退,从下午一直烧到夜晚。少年急的团团转,只好一边用妖力吊着他,一边处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。

 

而少年自己身上的口子源源不断地透着光,他却没有多余的心力理会它们,只好随便套了件干净衣服遮住身体,以免蓝曦臣醒来时吓到。

 

不知换了多少盘凉水,蓝曦臣头上的温度堪堪降了些。少年松了口气,煮一壶清淡的热花茶,用指尖蘸着,一点点濡湿蓝曦臣干裂苍白的嘴唇。

 

他想要这双唇能开口说话,他想听到他温温柔柔地唤阿瑶。

 

他想这只呆头鹅活着。

 

想的有些失神,手指的水越蘸越多,顺着蓝曦臣的嘴角蜿蜒而下,流进他的脖颈。

 

唔……阿瑶……

 

蓝曦臣晕乎乎地睁开了眼,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凑在他面前,朱砂殷红,眸光晶莹,眉眼和他画中的模样别无二致。

 

少年一惊,看着他无声地笑了,眼角却泛着水光。

 

蓝曦臣烧的连痛感都麻木了,他慢慢伸出手,摸了摸少年的发顶:抱歉阿瑶,这几天,没工夫给你准备吃的了,怕是要饿着你了……家里剩的东西你将就用,千万,千万别出去乱跑。等过些日子我好了,再给你弄点好吃的,补偿补偿你。

 

少年忙不迭握住他的手,梨花带雨地摇着头。

 

蓝曦臣熨帖地笑笑,就又昏过去了。

 

少年紧攥着他的手,咧着嘴趴在踏上哭了起来。

 

蓦的,他敏感的手指触到了什么,抬起泪眼定睛一看,蓝曦臣的手腕上,居然有一道又长又旧的伤疤。

 

而且很明显,这伤口反复划过很多次,紫红色的痂蜕了又结、结了又蜕,刻在他白皙好看的手腕上简直是暴殄天物。

 

伏在床前的少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,直到一根蜡烛快要燃尽了,他才怔怔地站起身,走到桌前,重新点燃一支烛火。

 

烛光背后,一张惊艳无格的脸,渐渐被瓢泼大雨般的泪水冲垮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10、

 

两日后,小君打开房门,发现隔壁蓝哥哥的弟弟正站在自家门前,手里捧着个小盒。

 

“你……你你你找谁?”小君声音发颤。

 

少年定然地瞧着她的眼睛,向来漂亮的容颜今日却出奇地憔悴暗淡,他垂下眼睫,把手中的小盒子递给面前的女孩。

 

小君试探地接过来,打开一看,是一盒鲜妍可爱的玫红染料,盒子表面画了一朵娇娆的牡丹,内里写了四个娟秀的小楷:生辰吉乐。

 

“蓝……蓝哥哥不是病了吗?”小君大着胆子问,“这是……这是你做的?”

 

少年点头。

 

“蓝哥哥他还好吗?他的病能痊愈吗?”小君捧着染料问。

 

一向眉眼带笑的少年忽然瘪了瘪嘴,惆怅又委屈地点了点头。

 

小君一颗心半安不安,正准备继续询问,那少年却默默转身离去了。

 

“你等等——”

 

女孩子的声音划破秋雨初晴的湿润空气,黏住了少年的脚步。

 

“我……我知道你是妖精。那晚我看见你收拾那群鬼魂了。”小君提着一口气说道。

 

少年没转身,用背影和她对视。

 

“我是很怕你没错,但是……但是我盯了你这么久,我,我觉得你不是坏人,你是个好妖精。”小君紧张地笑道,“所以,你留下来的话,一定要对蓝哥哥好,他和你一样,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。你们……”

 

话音未落,少年足下一个踉跄,落荒而逃。

 

留小君一个人站在门口,捧着那盒花香袅娜的染料。

 

当天晚上,蓝曦臣依然睡的昏昏沉沉,少年喂他喝过了水,便心思沉重地走到桌前,十分熟练地备好颜料和毛笔,衣衫落地,双手高举绕至颈后,指甲划开皮肉,微微一撕,撕开一条裂至后背的口子,浅金色的荧光霎时间盛满了小屋,照着蓝曦臣静如沉水玉的脸庞。

 

地面上模糊参差的人影渐渐变形,随后松松垮垮地落下,变成一团毛茸茸的轮廓,踩在半高的桌面上。

 

片刻后,一张数日未经修饰的人皮软趴趴地摊在桌上,方才的少年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一只散着淡淡光晕的小狐狸,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里凝着化不开的忧郁,灵敏的耳朵一翕一动,身后甩着九条蓬松妖娆的浅金狐尾,漂亮的茸毛柔软卷舒,如雀屏般瑰丽华彩,又如皎月般清濯明净。

 

小狐狸走到砚台前,伸出爪子捏起毛笔,轻轻蘸墨,像蓝曦臣当日教他那般,在人皮之上描画修补了起来。

 

画好之后,他用尖尖的小嘴把墨迹吹干,灵巧地蹦下桌面,仰头打量着那张不知蛊惑了多少人的人皮,烛光和线条在他眼中闪烁跳动。

 

半晌,一只小狐狸跳到榻上,蹑手蹑脚地爬上蓝曦臣的胸口,对着他的脸左瞧又瞧,最后索性趴了下来,耷拉着耳朵痴痴地望着他。

 

在那个冷的很早的秋天,一只活了数百年的狐妖决定,从今往后,再也不杀人嗜血了。

 

他知道狐妖不吃人心就会像凡人一样变老、死去。

 

他知道恐怕今生都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。

 

他知道,他什么都知道。

 

可是他愿意。

 

在呆头鹅身边做一辈子的哑巴小狐狸也不错,只是不知第二天天亮会不会吓到他。

 

带着这点不安,小狐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

 

而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睡去后不久,蓝曦臣便醒了过来,看到趴在身上的小狐狸,他呆愣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,轻柔地抱他入怀,用薄毯裹住了这个暖融融的小毛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11、

 

茅屋上的杂草长了两茬,时间很快就滑到了第二年的春天。

 

小君在学堂里升了一级,先生夸她文笔不错,这令小姑娘十分兴奋,散学回来连家门都没进,直接跑到了隔壁蓝曦臣的小院。

 

是吗?你可想好了?蓝曦臣笑着摸摸她的头。

 

想好了!我要自己写故事!小君笃定地道。不过动笔之前,蓝哥哥你要再多讲些故事给我,不然我心里没底。

 

蓝曦臣不疾不徐地沏着花茶:好啊,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?

 

唔……小君咬着辫子想了想:你给我讲些鬼故事吧!我阿娘讲的那些一点都不吓人,哥哥你学问大,我要听那种既真实又吓人还有趣的鬼故事。

 

蓝曦臣失笑:怎么又是鬼故事?

 

这时,房门被打开。

 

阿瑶哥哥!小君看到来人,雀跃地唤道,三下两下奔进了少年的怀里。

 

明丽动人的少年站在门口,一手接住她,一手端着一盘子红盈盈的樱桃。小君抱住他的脖子,笑出一脸小聪明:阿瑶哥哥你给我讲鬼故事吧,蓝哥哥八成不愿意讲那些,阿瑶哥哥是内行,一定会讲!

 

少年听得一愣一愣,向蓝曦臣跑去一个征求性的目光。

 

那样的故事都是后人胡乱编造的……

 

蓝曦臣看了看杯中沉浮的花瓣,又看了看少年,微微笑道。

 

世上哪有那么多可怕的事呢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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