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莫玄羽中心向】雪落下的声音(三)
【玄羽遇上蓝大的话……这算是情敌吗(捂脸】
玄正三十二年,冬,金鳞台。
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人,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会觉得无聊的话,那一定是在说莫玄羽。
不会聊天,不爱说话,没朋友,也没本事。
他坐在芳菲殿的楠木桌上,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摇着。
金光瑶说过,秦愫不在的时候莫玄羽可以进他的寝殿和书房。他欣喜坏了,时不时就溜进来躲着。芳菲殿里安适清净,能避开外面各种惹人心烦的声音。屋内到处都是金光瑶的气息,让莫玄羽很安心。
屋外白雪寂寂。他拿着一张纸片,怡然自得地剪着。
二十岁的莫玄羽,还长着一副十七八岁的白净面容。老话都说,相由心生,大家都觉得他晚熟——个子虽然高,但是精瘦精瘦,溜肩细腰,一点都撑不起金星雪浪袍的气派,反而穿的晃里晃荡。
按理说,他到了这个年纪,金光瑶早该为他预备婚事了。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不够格进金家的门,玄门仙子们又没一个看得上他。都是韶华大好的女孩子,谁会喜欢他这种,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如此简陋单薄的人?
然而莫玄羽却觉得自己过得很好。
躲开了狭窄逼仄的莫家庄,躲开了母亲没日没夜的叹息,躲开了大姨和表弟的欺负,躲开了仆妇们不知疲倦的闲言碎语……这里有很多好吃的,冬天里常常下雪,很漂亮的那种。没人催着他修炼,因为根本没人在乎他。
而且,这里有哥哥。
哥哥对所有人都很温柔,但莫玄羽总觉得,哥哥对他的温柔与旁人不同。
是那种,只能关起门来给自家人的温柔。
是当你虔诚地看着神明的眼睛,才能在内心深处感觉到的,独赐你一人的温柔。
想着想着,莫玄羽沾沾自喜地笑了好久。
前几日,金光瑶和泽芜君一起外出夜猎了,归期就在这两天。莫玄羽想念的紧,脑子里迷迷蒙蒙的,全是金光瑶那张好看的脸。
他百无聊赖地哼唱着,手中的纸人不知不觉地剪好了。
莫玄羽微微集中精神,咬破手指,给纸人点上两只眼睛。
那纸人一动不动,半晌,两颗血红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起来,手脚哗啦哗啦地动着。
他把纸人捧在手心里,放低声音,怕吓着它似的:“醒了吗?醒了的话,就把书架上的戏本拿来给我。”
纸人眨眨眼,伸了个懒腰,轻飘飘地从他掌中落下,扑棱着双手,憨态可掬地飞到书架上。
莫玄羽托着下巴,眼睛笑得弯弯的。
那纸人费力地抽出一本薄薄的戏文,堪堪提在手里,低低的飞了一小段路,实在拿不动,连人带书,啪嗒一下跌在了地上。
“哎呀,”莫玄羽连忙从桌子上跳下来,扑坐在地上,心疼不已地把小纸人捧起来,“太重了吗?你有没有事啊?摔疼没有?”
纸人在他手里翻来覆去,好半天才缓过来,蹭着他的手指,似乎在表示感谢。
莫玄羽叹了口气:“唔,那你好好休息吧,养好了再来找我玩。”
说罢,他用指尖的残血轻轻把纸人的双眸连成一条线,纸人扭动了一会儿,神行剥离,彻底安静下来,变回了一张无用的废纸。
点睛召将,这是鬼修入门级的把戏。
十七岁那年,莫玄羽在金光瑶的授意和指导下开始偷偷修习鬼道,然而学了三年,只有这一招用的熟练些。而且,他水平实在太低,召来的鬼魂也只是这种虚弱无力的小鬼,根本不能成事。
在莫玄羽看来,这些鬼魂都是很可爱的,一点小小的怨气,不足以构成杀伤力,反而让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气鼓鼓的,很好哄。
别人修鬼道都是腥风血雨,所向披靡,莫玄羽修鬼道貌似只是为了好玩。
——他会召来一些小鬼,让他们绕着窗前的风铃跳舞,发出好听的声响;
或者让他们偷偷飞到厨房,多拿几块点心,给忙碌至深夜金光瑶送去;
再或者,召来个傲娇易怒小鬼附在雪人身上,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陪他玩捉迷藏……
哪怕费点血,他也十分乐意。
他甚至觉得,鬼比人温柔。
每当看到他玩的开心,金光瑶总是微笑着摸摸他的头:“不要被别人发现啊。”
薛洋早就不在了,面对莫玄羽这个废物坯子,金光瑶作为外行,感觉十分尴尬。而且此事不能张扬,他只好把这些年来收藏的各种书籍翻出来给莫玄羽看。
结果几年下来,莫玄羽竟是这副不中用的样子,金光瑶着实无奈,又无计可施,唯一庆幸的一点是,这孩子对他言听计从,从不和别人打交道,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。
兰陵金氏如今也发展到了平稳期,实力鼎盛,需要用非常手段料理的事情,较之当年,少之又少。而且有苏涉这个心腹在,莫玄羽在鬼道上能不能成器,对金光瑶来说已经无甚要紧了。
只是莫玄羽永远看不懂,哥哥眼中有一种东西叫做,不抱希望。
莫玄羽把跌在地上的戏文捡起来。
《游园惊梦》。
好像很有名。他翻开看了两眼,读不懂,就讪讪地放了回去。
书架旁边,挂着几幅丹青。运笔和色彩恰到好处,落墨处的韵味和留白处的意境都堪称一绝,山水竹林,幽静深远,铺陈纸上。
莫玄羽觉得好看,从头看到尾,发现了落款处的名字。
“蓝……曦臣?”他喃喃地道。
是那个泽芜君?经常来找哥哥的泽芜君?
他会站在哥哥身后,手把手教他弹琴;
他会和哥哥对弈下棋,哥哥总输,输了就嗔怪道:“二哥你又赢了我一局。”他一颗一颗把棋子收好,和煦地笑道:“小巧而已。”
他会带哥哥一起夜猎,回来后总是细心地嘱咐仆人们,说哥哥哪里受了伤,要用些什么样的药材给他进补,用些什么样的香薰给他安神;
他还会画很多画送给哥哥,这些坊间万金难求的画作,金鳞台上却数不胜数。
莫玄羽想着,手里的纸片被他卷了又卷,不成形状。
金光瑶看泽芜君的眼神,和他看金光瑶的眼神如出一辙。
他揉搓着狼狈不堪的纸片,耷拉着脑袋,一下一下地踢着墙边的榕树盆景。
“其实二哥不必送我回来的,南辕北辙,太辛苦了。”窗外,金光瑶的声音远远地传来。
莫玄羽扒上窗户,看到远处的绽园里,一蓝一黄两道身影。
蓝曦臣道:“御剑而已,谈不上辛苦。正好兰陵大雪,就当顺路来观光,一赏金鳞台的雪景。”
金光瑶笑道:“那你为何不肯留宿几日?”
蓝曦臣也笑:“你夜猎方归,颠簸劳顿,我若留在这里,你必定要费心招待。况且,我外出时日已久,家中事务怕也不少,我还是先回姑苏为好。你快去忙你的,不必派人送我了。”
“唉,那好吧,二哥既如此说,我便不和你客套了。”金光瑶垂眼道,“只是,我下次邀你,你可不能再拒绝。”
“嗯,一定。”蓝曦臣眼波明亮。
二人聊了片刻便分开了。金光瑶往书房的方向去了,蓝曦臣则径自离开。
鬼使神差地,莫玄羽悄悄溜出芳菲殿,远远地跟在蓝曦臣身后。
可能是满地积雪吸收了细碎的声响,也可能是蓝曦臣在金光瑶这里一向放心的很,警惕性极低,有人跟在他身后,他竟未察觉。
莫玄羽一路上看着蓝曦臣的背影。浅蓝色的斗篷,雪白的毛领,长发如漆,抹额静静地垂着,身长玉立,恍若谪仙,不疾不徐地在雪地里留下一条干净的脚印。
莫玄羽不敢离得太近,却又想看清楚泽芜君的正脸,绕来绕去,始终找不到一个绝佳的角度。
忽然,他踩到一块冻冰了的石板,脚下一滑,摔了个狗啃泥。
蓝曦臣听到动静,回头查看。
只见一个穿着金家校服的少年趴在雪地里,脸朝下,貌似摔得不轻。
他连忙走上前去,俯身问道:
“这位公子没事吧?”
莫玄羽仰起头,他摔得脏兮兮的,胸前绣的白牡丹被弄污了一大片,脸上也全是斑驳的雪渍,粘着几缕头发,像条败犬一样。
天边两瓣云散,他看着蓝曦臣,微微逆光,眨了半天才睁开眼。
雪光映着蓝曦臣的脸,剔透无暇,温煦可亲,吉光片羽般的睫毛下,一对幽深的眸子。似乎蕴藏着人间悲喜,却调和着善良的颜色。
莫玄羽感觉这是他见过的,最美的一张脸。
“来,先起来。”蓝曦臣温声道,伸手把莫玄羽扶了起来,“雪天地滑,公子独自行走,还是小心点为妙。”
莫玄羽愣愣地看着他:“多……多谢。”
蓝曦臣微笑道:“不谢。”
他正欲离去,撤手时无意间碰到了莫玄羽的手,一下子被冰到了。
蓝曦臣担忧地问道:“这位公子,手何以这样冷?”
莫玄羽连忙把手背到身后,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。
蓝曦臣瞧他年纪还小的样子,脏脏的脸看不清长相,只当是个金家小辈,于是缓言道:“如今已至腊月,公子的穿着未免过于单薄了些。”
说罢,便解下自己的斗篷,披在了莫玄羽身上。
“诶?不……”莫玄羽还没来得及拒绝,蓝曦臣已为他系好了领口。
“无妨。回去换件衣服,喝点姜汤。你家宗主事忙,有些琐事难以顾及,你便自己照顾好自己,才能替他分忧。”蓝曦臣道。
莫玄羽是真的说不出话来,只能点头。
蓝曦臣见他这么腼腆,只好无奈地笑笑,然后微微颔首,转过身迎着阳光离开了。
留莫玄羽站在原地,裹着洁净的蓝色斗篷,脸上的脏雪已经融化,乍一看仿佛泪流满面。
难怪哥哥那么喜欢他……
他这样想着,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,眼泪和雪水在脸上交融,一个温热,一个冰凉,鲜明得很。
金光瑶坐在桌前翻看去年夜猎的案卷,忽然听到有人敲门。
“哥哥……”
金光瑶微一皱眉,转而笑道:“玄羽啊,进来吧。”
莫玄羽手上挽着蓝曦臣的斗篷,低着头走了进来。
“这是?”金光瑶疑惑地看着他。
莫玄羽低头沉吟了半天,才道:“我来找你的路上,不小心摔了一跤,结果碰到泽芜君了,他见我跌倒,把我扶起来,还给了我件衣服……”
他不敢抬头看金光瑶。
因为心虚,也因为敬畏——
有幸看到了神明心目中的神明,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卑微如泥。
金光瑶不语,放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握拳。
莫玄羽见他不说话,怯怯地瞄了他一眼:“哥哥?”
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金光瑶嗓音舒朗,“把衣服放下吧,下次我还给泽芜君。”
莫玄羽点头,小心翼翼地把斗篷叠好,放在桌角。
金光瑶沉默片刻,站起来道:“没吓着你吧?”
“没有。泽芜君人很好的。”莫玄羽道。
“嗯,那就好。”金光瑶道,“不过你也是,这么大的人走路还摔跤,如果今日撞见你的不是泽芜君,不知道会怎样笑话你。”
莫玄羽抿抿嘴,笑了。
“泽芜君认得你是谁吗?”金光瑶问道,盯着莫玄羽的眼睛。
“不认得。我没怎么和他说话,他也没有问我。”莫玄羽老老实实地说着。
“嗯,这便好。省的他问起,还要谈到之前父亲的旧事,这终归……不宜外扬。”金光瑶道。
“哦。”莫玄羽觉得哥哥说的挺有道理。
金光瑶暗暗松下一口气,微笑道: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
莫玄羽嘴角噙笑:“哥哥,我想你了。”
金光瑶看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莫玄羽,平静道:“快要过年了,我不会再出门了。你先回去换衣服吧,明天再来我这里看书。”
“好!”莫玄羽雀跃道,转身出了门。
他片刻不停地跑着,跑到一片没人的金星雪浪花圃,忽然安静下来,然后一打滚,躺到了雪地里。
他看着白色的太阳被云朵一点点遮住,心跳如擂鼓。
我撒谎了。
我对哥哥撒谎了……
可是,他若知道我跟踪泽芜君,一定会生气的。
泽芜君那么好,对我也好。可我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呢?
他越想越纠结,觉得自己糟糕透了,耳边仿佛一下子涌来许多嘈杂的声浪,一句一句,都是他质问自己的声音。
莫玄羽心烦意乱地捂住耳朵,在雪地里缩成一团,身边是一簇簇高贵矜傲的金星雪浪白牡丹。
他就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,被人遗忘在那里。
金光瑶看着桌角的斗篷,上面还残留着蓝曦臣身上的檀香气息。
他目光如炬,仿佛要把它点燃。
莫玄羽抱着这件衣服走进来的时候,金光瑶心里一阵恶心。
他怎能碰蓝曦臣的衣服?
永远不能。
他们必须是两个世界的人,永远不可以有交集。
金光瑶走过去,把斗篷紧紧抱在怀里,抱的越来越紧。
他缓缓地蹲在地上,眼神里充满了只有莫玄羽才会有的卑微。
几天后,侍女无意中发现,敛芳尊把一件浅蓝斗篷亲自洗了一遍又一遍,晾晒在芳菲殿的后院里。在冬阳的映照下,白色的茸毛领子散发着荧光,雪亮雪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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