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骨面君

佛系写手,糖浅刀轻

【忘羡】借我一缕魂,赎君百世身

【如果血洗不夜天城后,魏无羡等了蓝忘机十三年,会是怎样……

生平第一篇非原著向,文笔矫情,私设如山,重度ooc预警。

没错这也许是一篇写崩了的2w字生贺……希望大家不要嫌弃(跪)

总是选在生贺的时候发刀子,感觉自己也是很勇敢了呢~~~bushi】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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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在做了多少个噩梦之后,魏无羡清醒了过来。

什么都看不到。

他以为自己瞎了,伸出手摸了摸膝边的泥土,松软而厚重。

嗯,是乱葬岗的土地。

魏无羡此刻眩晕无比,胸口郁结着浓重的血腥气。他扶着地面想要站起来,忽而一阵疼痛像雷劈一般从头顶贯至脚踝,他闷哼一声,重新跌坐在地上。

这一跌,似乎把他混沌的双耳震了个通透。霎时间,魏无羡听到如浪涛狂潮一般的尖叫哭嚎声,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,惹得脑内阵阵刺痛。

可他很快就发现,这些声音始终未能近他的身。他仿佛被困在一个玻璃罩子里,外面的任何喧嚷听起来都有些遥远而失真。

身上的疼痛丝毫未减,魏无羡伸出手,触到了一层由灵力凝成的结界,光滑如水,像蚕蛹一般包裹着他。

冰凉冰凉的,还散发着淡蓝色的光。

等等,光?

感知到光的那一刻,他才意识到脑袋上缠着什么东西,蒙住了他的双眼。他心烦意乱地伸出手在脑后摸索,忽然,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,魏无羡一怔,还未来得及挣扎,一股浓郁的血腥气,夹杂着淡淡的檀香,铺天盖地地从他背后袭来。

他的后背抵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,那人抱着他,脸颊贴在他的耳边,喘息不定。魏无羡恍惚中感觉到,这人冰冷的脸上挂着一道道黏腻的温热,像是血。

那人伏在他耳边,动作狎昵而温柔,颤抖沉重的呼吸昭示出深渊般的凄绝与悲伤。

魏无羡被他死死制住,无法挣脱。那悲伤就贴在他耳侧,随着那人的呼吸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中。

难道还在做梦?

外面那些歇斯底里的尖啸声越来越大,魏无羡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那些怨灵是如何在空中时聚时散,扭曲翻飞。而且数量极大,令人胆寒。

“你……,”他对身后的陌生人说道,嘶哑的嗓音中夹着浑浊的血沫,“逃命去吧,不必管我了。”

他挣扎着想将那人推开,混乱中,手里忽然握住了一根布条,他下意识地一摸,布条上的绣样行云流水,时卷时舒。

“蓝……蓝湛……?”魏无羡迟疑道。

身后的人蓦的将他抱紧,在他耳边呢喃了什么,声音含混,低不可闻。

“什么……”魏无羡脑中一传来声清明的嘤咛。

他没有听清。

突然,结界越来越厚,恶灵凄厉的嘶号声一浪高似一浪。那人轻轻地放开他,魏无羡感觉到背后的温度一点点远离,腥甜的血气混杂着渺远的檀香,退入无边无际的深海。

直到后背骤然失了依靠,魏无羡身形一晃,身后那人已不在了。

他连忙扯下覆眼的布带,一声巨响在他身后猛然迸发,辐射出整个乱葬岗的时空。还没等魏无羡睁开眼,他就被强烈的冲击震到了地上,再次晕了过去。

 

 

第一年

“羡哥哥……羡哥哥……”

小孩子的声音总是那样有穿透力,一声一声,刺破无止无休的梦魇。

魏无羡被晃醒,久违的光线像两把尖刀,割得他眼珠生疼。他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好一阵,才慢慢适应。

“阿苑?”魏无羡睁开眼,皱眉道。

“呜啊啊啊啊羡哥哥,阿苑以为你死啦!”衣衫褴褛的温苑拖着两条汹涌的眼泪,扑到了魏无羡身上。

据传,血洗不夜天城当晚,夷陵老祖祭出阴虎符,万鬼脱缰。他黑袍翻涌,大杀四方。含光君出手阻拦,欲夺阴虎符,与魏无羡僵持许久,终是无果。不夜天城在一片野哭哀嚎中彻底沦陷。

以免造成更大范围的伤亡,含光君索性把已然发狂的魏无羡连人带符一并制住,转移回了乱葬岗。当泽芜君和蓝启仁带着蓝家数十名长辈赶到乱葬岗支援时,还未及上山,只见咒墙内鬼影翻腾,红光乍起,怨气冲天。阵势之大,根本无法靠近。

他们只能站在山门外,目睹了一场百鬼反噬。

蓝曦臣哭到哽咽,被蓝启仁死死拽住,才没冲进去。

可蓝忘机再也没有出来。

整整两个时辰后,怨灵被耗散殆尽,乱葬岗内一片死寂。忽而一道蓝光,从乱葬岗中央直指冲天,落下一层巨大屏障,伞一样地罩住了整个乱葬岗。

蓝忘机与万鬼结契,施以秘术,魂魄化作结界,封印了乱葬岗,再加上原有的咒墙,使这里变成了一个外不可入、内不得出的死地。

含光君以命封山,其他家族便也没再提出要彻底清缴、不留后患云云。姑苏蓝氏只能强忍悲痛,倾力加持蓝忘机的封印。

夷陵老祖多半已被鬼魂啃了个干净,就算他没死,只要结界不毁,永生永世,他的肉身魂魄,都休想踏出乱葬岗半步。

这些,都是仙门百家所看到的。

含光君舍生取义,牺牲自己,与那个为祸人间的魔头同归于尽,还倾尽灵力,封印了乱葬岗这个妖邪之地,还百姓以安乐,还仙道以太平。如此义举,撼天震地,足以留名青史,为后世铭记称颂。

然而正茫然地盯着温苑的魏无羡,此刻却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“就你一个人吗?”他爬起来,抱住怀里的温苑,脑袋里空空地疼着。

“婆婆他们都没出来,还有有钱哥哥,”温苑抬起脏兮兮的小脸,眼泪刷刷而下,洗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:“有钱哥哥也在的,可阿苑睡醒之后就找不到他了。”

魏无羡心头一震,耳边响起那人颤抖而温热的呢喃。他低下头,发现一条卷云纹抹额静静地蜷在自己手中,有些地方还沾上了血污。

魏无羡皱起眉,胸口起伏。

 “有钱哥哥……”阿苑指着魏无羡身后道,“那是有钱哥哥。”

魏无羡回过头,身后是一张断了弦的古琴,乌黑的琴身上凝着深红色的血珠。旁边矗立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,不动如松,碑一样地立在那里。

从泛着玉色的洁净剑锋上,他看到了自己惊惶而憔悴的眼神。

这把剑,是避尘。

 

 

第二年

魏无羡想过寻死。

如果没有阿苑一直挂在他腿上的话,大概他早就去死了。

那天在避尘旁边醒来之后,他发了疯似的跑下山去寻找出口,天快黑了才心如死灰地走了回来。然后在先前搭的房子里,发现了四叔六叔还有婆婆他们的尸体。

是自杀的。

四叔手边的木桌上只留了一行字:

吾等祸根,以死谢罪,唯求公子,善待阿苑。

魏无羡把温苑抱得远远的,蒙住他的眼睛,然后默默地把那些死去的人们埋葬在木屋后的空地里,每个坟前插了根木头,就当做墓碑。

埋完了,他跪在地上,无声地大哭了一场。

那之后,他每天就像个死人一样,木木的,不说话,也没有表情。之前留下的田地里还有长势参差的土豆和萝卜,伏魔洞里也屯着不少糯米。每到中午他就起身生个火,煮点东西给温苑吃。

温苑太小,只觉得羡哥哥傻掉了,也不敢大声说话,只好巴巴地端着东西喂他。有东西喂过来,魏无羡便机械地张嘴吃下去,若不喂,他也不懂得给自己盛一点。

四岁的温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,企图从他灰色的眸子里看出些内容。

然而什么都没有。

也可能是我看不懂。他这样想。

不过温苑觉得,看不懂也没关系,只要我每天跟在羡哥哥身边,他就不会有事了。

魏无羡有时窝在伏魔洞里倒腾他之前做的那些半成品,摆弄一会儿,就十分厌弃地扔到一边,不再理会;

有时会蹲在地上捡根树枝瞎涂瞎画,温苑站在一旁看,看到魏无羡画的一朵一朵的,像是荷花的东西,还有好多字,他不认得,只认得一个“温”,当时在温氏的家旗上见过的;

有时会熬夜,还拿着两瓣黑玉似的东西,刀劈斧凿,煎烧拍符,直到把它们捣的粉碎,才解气似的停了手;

有时又睡得很早。每当这时,温苑总会小心翼翼地钻到他怀里,魏无羡也没反应。

温苑抱着他,喃喃地道:“宁叔叔不见了,婆婆他们不见了,有钱哥哥也不见了,阿苑要守着羡哥哥,你要是也不见了,那就只剩阿苑一个人了。”

午夜,半梦半醒的温苑似乎感觉到魏无羡搂紧了他,还有啪嗒嗒的水珠掉在他脑门上,他困得无法思考,只好再往魏无羡怀里缩一缩,又沉沉睡去。

 

 

第三年

“蓝湛!”

魏无羡面向乱葬岗的咒墙,满眼血丝,边砸边吼。

“你!放我!出去!你凭什么关我?!谁给你的权力?!”

蓝忘机魂魄形成的结界包裹着乱葬岗的咒墙,淡蓝色的光晕如水般荡漾。

这淡泊宁静又坚不可摧的样子,魏无羡仿佛看到了蓝忘机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冰块脸,他怒火中烧,恨恨地盯着那层结界,手腕一翻,掌心亮起一团红光。随即,身后传来空气被割破的声音,十数只恶灵应声而来,旋转翻飞着向咒墙的方向冲过去。

那层薄薄的结界微一闪光,一群恶灵像是撞见了什么惹不起的东西一般,在半空中骤然停驻,毫不犹豫。

魏无羡皱眉,瞳仁瞬间殷红如血,他收紧了手掌,全力催动这些恶灵向前攻击。

原本煞气十足的恶灵在这前后夹击中无所适从,既憋屈又焦急,僵持了片刻,实在受不住,一齐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,化作青烟消散了。

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,魏无羡震惊了。

他眸子里的红色渐渐消褪,咬牙道:“蓝湛,你可以啊。这些东西都敢不听我的话了……”

瞪了半晌,魏无羡愤愤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走了。眨眼的功夫,拎了一根铁棍回来。

“以魂封山?你了不起!不过我可告诉你,只要有魂体在,就会受伤。”魏无羡阴恻恻地道,“不要以为我毁了阴虎符,又丢了陈情,就奈何不了你了。”

他攥紧了手里的铁棍,指节发白:“你逼我的,别说我欺负你。”

一道棍风划过,“铮”的一声,铁棍狠狠地抡在了淡蓝色的结界上。

一击之后,原本微漾的蓝色光晕立刻如波涛般起伏。魂体构成的结界十分有韧性,四下延展。就像打在人身上似的。

魏无羡呼吸一颤,紧接着又是一棍。

“你凭什么关我?!你就那么想把我关起来?!关到你们姑苏不成,就把我困在这里?!”

“铮”!又是一棍。

“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!两下干净!”

“铮”!

“关我的是你,结果死的也是你!你真是拼了命也要让我乖乖伏法!好,含光君!我知错了我后悔了!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了!我魏无羡造孽太多甘心伏法!就该让满山的怨灵把我拆吃干净了!!!你!你干嘛还要护我呢?!你护我做什么?!”

“铮、铮、铮、铮、铛”!

最后一击,耗尽了魏无羡所有的火气,铁棍砸向结界,瞬间被弹出好远,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。

魏无羡剧烈地喘着气,长发披离,眼角飞着泪花,良久,他扶着结界,颓然地跪了下来。

他有气无力地抬眼,看到一道道鲜血,顺着水波般连绵的结界蜿蜒而下,染红了他的手。

是蓝湛的血。

如他所言,魂体是会受伤的。

魏无羡靠着身后的结界,低头看了看自己虎口发紫、沾满鲜血的手,绝望地笑了。

“蓝湛啊……你让我活下来,然后把我锁在这里,有什么用呢?”

 

 

第四年

这天一早,魏无羡在伏魔洞里翻箱倒柜地找,翻了好久才找到一块新的皂荚,温苑蹲在那堆什物旁,忽然眼睛一亮,从那堆东西里拎出两只草织蝴蝶。

“羡哥哥!你看!”温苑开心极了,理顺了两只蝴蝶的须子,递到魏无羡眼前。

魏无羡看了一眼,道:“你两岁时买的,怕是该不记得了。”

“记得。”温苑珍惜地捧着那对蝴蝶,“是有钱哥哥买给我的。”

草织蝴蝶长且灵动的须子微微颤动,魏无羡的眼神黯了黯,掀开毯子,拿出蓝湛留下的那条抹额,拉着温苑的手,向剑冢走去。

乱葬岗的冬季一向阴寒,难得有这样晴好的天气,魏无羡默默地把温苑的几件衣服洗洗晾晾,然后把那条沾了血迹的抹额洗了一遍又一遍。奈何过了太久,任他把底色洗的雪白,那些浅红色的血迹却无论如何都去不干净。

魏无羡也不强求,他走到避尘边,蹲下来,把洗好的抹额在剑柄上系好。一阵微风拂过,避尘清雅依旧,修长而挺拔,剑锋毫不夸张地折射着阳光,长长的抹额悠悠曳曳,好像蓝忘机站在眼前,一副皎皎君子的模样。

温苑坐在魏无羡对面,怀旧似的摆弄着那对蝴蝶,笑盈盈地抬起头,正欲说话,忽然睁大了眼,惊讶地道:“有钱哥哥……!”

魏无羡抬头:“你也觉得这剑像他?”

“有钱哥哥……”温苑看着前方,泫然欲泣,丢下那两只草织蝴蝶,一骨碌爬了起来,踏踏踏地从魏无羡身边跑了过去。

魏无羡一阵莫名,转过头,看到温苑哭着抱住了一个人的腿。

——那人白衣如仙,一尘不染,抹额与长发在身后飘荡,领口和衣摆都绣着淡蓝色卷云纹,满了魏无羡的眼。

他一瞬间有些恍惚。

那人看了看挂在腿上的温苑,拱手示礼。嗓音沉润,长睫掩映下,一双深色的眸子,幽若古井:

“魏公子。”

良久,魏无羡撑着膝盖站起来,示礼道:“泽芜君。”

片刻后,温苑被抱回伏魔洞里玩,蓝曦臣和魏无羡两人坐在溪边,半晌无言。

“泽芜君如何进来的?”魏无羡想了许久,还是先问了这个最想问的问题。

“忘机放我进来的。”蓝曦臣神色哀戚,“他的魂体尚有灵识,我来时只想试试,丝毫没抱希望,可没想到那结界竟然认得我……是他自己打开,放我进来的。”

他侧过身,认真地看着魏无羡:“你果然没死。”

魏无羡一愣:“果然?没死?”

“世人皆传,忘机把你拘在此处,与你同归于尽,然后以魂封山,”蓝曦臣道,“我却一直觉得,事情没这么复杂,也许简单的很。”

魏无羡定定地看着他。

蓝曦臣缓缓道:“当日,他把你从不夜天城带走——与其说是带走,不如说是救走。旁人或许看不穿,但我能看懂,他把你抱起来,御着避尘离开时,像是要把你从泥潭中救出来。一边御剑,一边拉着你的手给你输送灵力。就好像,杀红了眼、无所顾忌的魔头不是你,而是在场的那三千修士们。魏公子,你当时神志有些异常,不知是否还记得这些。”

魏无羡捏紧了袖口,茫然地摇摇头。

“我们到的时候,反噬已经开始了……”蓝曦臣强忍着情绪,擎着嗓音道,“大家都以为,他是为了控制住你,才留在这里,一同遭祸。如今看来,他是把反噬的靶心引到了自己身上,又怕自己死后,旁人攻上乱葬岗威胁到你,于是才动用秘术,以魂封山。”

日影一寸一寸西移,那段残破不全的记忆中,黑暗里蚕蛹一般的屏障,温热带血的呼吸,像是刻在魏无羡骨髓里的感觉。

他故作镇定地问道:“蓝……他为何这样做?”

蓝曦臣一怔,不可思议地苦笑道:“魏公子,事到如今,你觉得是为何?如果是你,你会为何?”

魏无羡心乱如麻地看着蓝曦臣痛心的表情,脑袋里空空地疼着,半句可以拿来搪塞的台词都找不到。

蓝曦臣神色一凛,眉眼间戾气陡生,他霍然站起,朔月出窍,直直地举剑向魏无羡刺去。

魏无羡今日心绪不好,本就迟钝,面对蓝曦臣的突然发难,丝毫没有时间做出反应。眼看着朔月就要刺穿他的胸膛,突然打横飞来一道淡蓝色的东西,不偏不倚地挡在魏无羡身前,“铮”的一声弹开了朔月的剑锋。

是蓝忘机的魂体。

不成型的魂体浮在魏无羡眼前,像一汪悬在空中的水,清透流转。它挡下一剑后,蓝光锋利,迅速生出棱角,化成剑拔弩张的样子。可甫一转向蓝曦臣,却立刻迟疑了下来,攻势缓和,变得和顺安静,但丝毫没有退却之意。

“看到了吗?”蓝曦臣苦笑道,“若刚刚举剑欲伤你的不是我,估计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。”

朔月剑尖垂地。蓝曦臣透过淡蓝色的透明魂体,看着魏无羡那张震惊而迷茫的脸,忽然哭了。

“魏公子,他把命都给你了啊……”

魏无羡看着那缕魂体绕着自己和蓝曦臣转了两圈,然后安然地飞下山去,融进绵延的结界。

当时,你对我说了什么呢。蓝湛。

午后,魏无羡带着温苑,给蓝曦臣做了一顿简单的吃食。温苑觉得这人长得很像蓝忘机,而且比他更温柔,所以一直黏着他,挂在他腿上,只是阿苑快六岁了,挂在人腿上好大一只,连走路都不得自如。

蓝曦臣也不恼,慈爱地摸着温苑的头,哄着他玩了好久。

魏无羡道:“这孩子,怕也是当日蓝湛护着,才活下来的。”

蓝曦臣目光沉沉地看着温苑,沉默不语。

“魏公子,我冒昧地问一句……关于阴虎符?”蓝曦臣轻声道。

“已经销毁了。”魏无羡低着头,脑海中浮现出不夜天城当晚,江厌离喉咙上穿着一把长剑,倒在血泊中,白衣被染成大片大片的鲜红。

她身后,是修罗地狱般的尸横遍野。

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里的场景。

魏无羡闭上眼,道:“那是我的罪孽,我理应毁掉它,却也未能补全万一。”

蓝曦臣看了看他,欲言又止。

半晌,他深吸一口气道:“忘机曾对我说,他想带一人,回云深不知处,带回去,藏起来,可他不愿。”

蓝曦臣的眸子盈盈闪光。

“甚爱必大费,多藏必厚亡。外物如此,情也一样。之前种种,我当时早有猜测,再后来,我渐渐确认,那人就是你。没想到如今……忘机真的如愿了,他把你藏得很好。这样看来,也值得替他欣慰。”

蓝曦臣抱歉地冲魏无羡一笑,“魏公子,方才是我急躁了,想让你快些明白,才出此下策,拔剑动武。虽为假意,但实属冒犯。还望……魏公子见谅。”

魏无羡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语气柔和的话了,莫名鼻酸,只能摇头。

温苑看到魏无羡这副神情,从蓝曦臣身上蹭了下来,钻到魏无羡怀里紧紧的抱住他。

蓝曦臣叹了口气道:“方才你煮饭的时候,忘机琴的琴弦我已修好了,还要劳烦魏公子,替我保管它。”

“我原以为,你会把避尘和忘机都带走,”魏无羡道,“何以留给我?”

蓝曦臣笑道:“他连抹额都留给你了,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你的吗?”

他嘴唇微启,说出了一句沉重到足以让魏无羡站不稳的话。

“蓝家的抹额,是只能交给命定之人,倾心之人的。”

朗朗晴空,惊雷乍破。魏无羡算是领教到了。

黄昏,他带着温苑把蓝曦臣送至山下。

他抚摸着连绵荧辉的结界,那结界变得很警惕,丝毫没有开启之意。

“看来他终是不肯放我出去。”魏无羡道,语气像在嘲笑一个固执己见的小孩子。

“你若出山,什么都不做,仙门百家也会群起而攻。”蓝曦臣道,“忘机不可能放你的。”

经过这几年,伤筋动骨也好,软磨硬泡也罢,魏无羡似乎也没那么执着于出去了。他思考片刻,鬼使神差地问道:“蓝湛他,还能回来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蓝曦臣郁郁地道,“上古有不少传说,那些以身也契,封印凶兽或绝境的仙人,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安养,肉身可重塑,魂魄可归位。不过……”

他落寞地道:“也只是传说罢了。”

魏无羡搭在结界上的手微微握拳。

蓝曦臣把手轻轻地放在咒墙结界上,那结界漾起几圈涟漪,然后缓缓地化开一个出口。

“魏公子,这样说或许有些自私,但是……”蓝曦臣转过身,神情复杂,“请你活下去,你若找不到生的指望,那就当是为了忘机,也请你活下去。他的心思只我一人知晓,作为兄长,我不得不自私。”

蓝曦臣离开后,魏无羡像当初在云深不知处受罚似的,跪坐在咒墙旁,额头抵着结界,久久无言。

“羡哥哥,”温苑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刚才那个漂亮哥哥说,有钱哥哥还会回来的,对不对?”

魏无羡头也不抬地扬起手,捶了捶淡蓝色的结界层:

“听到了吗?阿苑问你,你还会回来吗?”

温苑担忧地望着他。

“你说话。蓝湛。你说话……”魏无羡一下一下地捶着,声音低哑:“你再把那天对我说的话,说一遍,我没听清,我听不清……”

“羡哥哥……”比起魏无羡发脾气的样子,温苑更怕如今这样的魏无羡,安静地做着让人看了心里难过的事情。

“咚”的一声,魏无羡重重地捶了上去。

他把命都给你了啊。

魏无羡深深地埋着头,肩膀忍不住地耸着。

“谁要你把命给我的?谁要你把命给我的?!你也不问问我,想不想要?!”

魏无羡一哭,温苑就本能似的跟着哭了。

孩子的哭声划破乱葬岗的死寂,远处山崖上惊起一群寒鸦,拖着长音扑棱棱地飞上天空,黑色的翅膀隐匿在苍白的天光里,杳杳无踪。

 

 

第五年

又是一年严冬,乱葬岗上只剩下魏无羡一个人了。

去年初夏,魏无羡把快满七岁的温苑交给蓝曦臣,让他带了回去。阿苑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,不能一直跟着他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,得让他换个环境,好好长大。蓝曦臣欣然同意,并向魏无羡保证会掩盖他温氏遗属的身份,更名改姓,作为义子,收于自己名下,纳入蓝氏嫡系。

阿苑很懂事,虽然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,但也强忍住了没有大声哭闹。离开的时候死死地抱着魏无羡,魏无羡拍着他的后背,低声安慰了好一会儿,直到阿苑手麻了,再也抱不住,才满眼含泪地松开。

魏无羡看着温苑被蓝曦臣领走时一步三回头的瘦小背影,笑着和他挥手。二人走后,他立在原地站了半晌,然后默默地走到四叔和婆婆的坟前,跪下来,十分郑重地行礼拜慰。

那之后,他在伏魔洞里昏天黑地地窝了数日,醒来后便开始着手研制能够度化恶灵的术法和符阵,一天度一只,不停地试验,再不停地修改。

魏无羡忽然发现,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耐不住寂寞。他像是从一场劫难中拔出了一只脚,眼里终于能看到些别的东西。

比如再翻过两个山坡就会发现一条更宽更清澈的小溪;比如木屋后面的小林子里长着些紫苏,可以采来煲汤;再比如……

兔子。

那只兔子是在某天早晨出现在魏无羡枕边的。

自从在蓝曦臣口中得知了蓝忘机的心意后,魏无羡恍惚了好一阵。他长这么大,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盛情难却。

毫无征兆地把命给他的那种盛情难却。让他来不及抵触,也来不及感恩。

他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,或许并不是毫无征兆呢。

魏无羡每天都会到避尘的剑冢那里,把它擦得洁净可鉴,还会时不时跑到山脚下,靠在淡蓝色的结界旁,自言自语似的和蓝湛的魂体说说话。

结界在他身后流淌的感觉,像极了那天黑暗中的怀抱,那种温度,是魏无羡十七岁以来,唯一有过的依靠。

然而回到伏魔洞后,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,像中了邪一般,无论手上正在做什么,心里总会猝不及防地翻涌起一阵强烈的悲伤,活生生地催出他的眼泪。

他一直想不懂,这种真实可感的悲伤,具体是因为什么。

就像是一些非常重要的记忆,被他遗忘在渺远的时光里,它们比魏无羡还要了解他自己。

那天,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云深不知处,美滋滋地拎着两只兔子,敲开了蓝忘机的窗户,桌上文房四宝摆的整整齐齐,却看不到蓝忘机的身影。他跳下窗台,在屋内找了一圈又一圈,遍寻无果。一抬头,看到园中草坪上散落着灰灰白白的一群兔子,芝兰玉树般的蓝忘机立在兔子堆里,远远的,魏无羡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“蓝湛?”他唤道。

蓝忘机动作轻柔地抱起一只兔子,抚摸着它,垂下眼眸。

“蓝湛!”魏无羡抬高了声音,急急地向蓝忘机的方向走去,结果一脚踏空,不知从何处摔下,视线天翻地覆。

他醒了,顺手一摸,脸上淌满了泪水。

又是这样。

魏无羡抹了抹眼,看到枕边趴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,闭着眼睛蜷成一团,好像在睡觉。

嗯?乱葬岗上居然还有活的野兔?还自己送上门来?

他轻轻地坐起来,试探性地在兔子背上搔了一把。那兔子动了动,垂着耳朵睁开眼,一双浅色的瞳仁里映着魏无羡披头散发的样子。

要命。魏无羡心想。蓝湛啊,你快显显灵。

这家伙,长得有点像你啊。

 

 

第六年

说来也怪,那只兔子赖在魏无羡身边一待就是一年。

这一年里,魏无羡陆陆续续在山里发现了一些雉鸡、狍子之类的动物,蓝曦臣每隔半年就会偷偷地带着蓝愿来乱葬岗看看他,给他带点菜籽花种之类的,还有酒。魏无羡无以为报,只能多研制些驱邪镇邪的符箓、法器,送给蓝曦臣。

上次来的时候,蓝愿费了点心思,给魏无羡搞来一些苹果树种,于是,魏无羡就十分骚包地在乱葬岗的尸山骨泥里,种起了水果。

不过说来也怪,每次蓝曦臣他们过来的时候,那只白兔总是跑得不见踪影。

转眼又到了冬天,魏无羡东拼西凑,给自己缝了件勉强算是斗篷的东西。铺了张席子坐在避尘旁边,一杯杯地喝着酒。

平日里阴森发黑的山林,被薄薄的积雪粉饰一新。树梢枝头,处处银白,俨然一副纯净脱俗的景致。

空气很安静,微风带雪。细细的冰晶落在酒杯里,一片一片,像那些逝去的人,一下子就消失了,连影子都找不到。

“蓝湛,我好像听谁说过,你生辰就在冬天。”魏无羡微醺着眼,两指拈着酒杯,“冬天蛮好的,乱葬岗上一下雪,还能漂亮些。你看看我,我连自己生辰在哪个季节都不知道,从没人告诉过我。”

“叮”的一声,魏无羡的酒杯在避尘的剑锋上碰了一下。“今日就当给你庆生了。这么多年,你在这儿关着我,也实在辛苦。”

魏无羡唇角微扬,远远的看着一个雪球一窜一窜地蹦了过来,蹦到他身边,竖着耳朵瞧着他。

“你怎么出来了?不冷么?”魏无羡撩开斗篷,“过来,我这儿暖和。”

那兔子耸了耸鼻尖,十分听话地窜到了魏无羡怀里,听到他斟着酒说道:“蓝湛,这就是那只兔子,我总觉得它长得像你,连神色都像。”

兔子仰头望着他,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“你记得彩衣镇卖枇杷的姐姐吗?人家当时还让我俩一块去买枇杷呢。”魏无羡看着前方,眼神闪烁,“我昨晚还梦到彩衣镇了,你说奇不奇怪,被你关在这儿,之前差不多快忘掉的事情,居然都陆陆续续地都梦见了。嗯……可能是因为太闲了吧。”

魏无羡毫无章法地说这说那,身旁的避尘亭亭而立,系在上面的抹额洁白胜雪,衬着剑柄上深蓝色的玉石,动静相宜。

魏无羡放下酒杯,站起身来,左手揽着兔子,右手搭上避尘的剑柄,面含桃花,唇边呼出朵朵白气。

“蓝湛,如今我是个拔了毛的凤凰,穷的叮当响,自立个山头,也实在称不上人杰地灵。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啦,借你避尘一用,就当是给你过生辰,助助兴吧。”

说罢,他抱着兔子,运力拔剑,舞了起来。

避尘剑风凛冽,白色抹额绕着微醉的魏无羡,灵动利落而无戾气,他长发飞扬,心里默念着少年学剑时背的滚瓜烂熟的心法口诀,步法如行云流水,足尖一扫,黑袍旋开,扬起飞雪袭袭。

兔子卧在他臂弯里,贴着他的胸膛眯起眼睛。

一套剑法尚未舞毕,魏无羡便撑不住了。“铛”的一声,避尘被插落原位,魏无羡扶着剑柄喘着气,沉声道:“蓝湛啊,冒犯了。”

避尘是上品仙剑,魏无羡没有金丹,能催动它这么长时间已是不易,他只觉浑身的经脉通透了些许,还有些微微发痛。

小雪淅淅地下着,魏无羡不知已有多久没喝得这么醉了。他裹了裹斗篷,顺势滚到了雪地上,戳了戳怀里的毛团:“兔子,兔子?你回去吧,这儿太冷了。”

兔子趴在他身上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魏无羡瞄了它一眼:“我懒,我喝多了,不想动,没法抱你回去,你自个儿回去行不行?认得路吗?”

兔子垂下耳朵,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,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。

“唉……真倔。”魏无羡闭上眼叹道,“真是哪哪都像。”

没过多久,魏无羡就歪在雪地里睡着了,白兔从他裹紧的斗篷里钻出来,伸出两只前爪挠了挠他,挠不醒,它便跳下去,咬住魏无羡的衣服,连拉带拽,似乎想把他拖回去,拖不动,它盯着魏无羡的睡颜看了许久,轻轻地趴回他身上,张开四脚,摆成一个大字,捂在魏无羡的胸口暖着他。

一大一小两颗心脏,在这冰天雪地中跳动着。都是鲜活的,贴得很近。天地为席,皑雪为衾,避尘立在一旁,默默地守着他们,抹额拂过魏无羡的脸,他睫毛微颤,只觉胸口暖烘烘的,像是被谁抱着,永远都不会松手的那种。

 

 

第七年

清晨,蓝愿踮起脚,盯着一株娉婷生姿的玉兰树,爱惜地抚摸着它的花瓣,露珠从他的指尖滚落,清清凉凉的。

“你到我这儿就是来休假的是吧?”魏无羡闪到他身后,朝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。

蓝愿回过头,摸着脑袋笑盈盈地道:“羡哥哥,你这棵玉兰长得真好,比云深不知处的还要漂亮。”

魏无羡拨了拨交错的花枝,心想,能不好吗?这泥土里不知埋了多少经年累月的尸骨,早就化成养分了,不肥沃才怪。

他嘴角一勾,道:“是啊,乱葬岗的水土养人~”

蓝愿冲他吐了吐舌头,然后捂着嘴偷笑。

他自然看得出,每次来找魏无羡,都能发现乱葬岗上的怨气浅了一些,想来是羡哥哥每日度化的结果。

魏无羡瞥了他一眼:“怎嘛?嫌弃了?嫌弃你还每次都跟来玩,我就说你是为了躲懒逃课,还不承认。”

“不是的,”蓝愿认真道,然后拉住魏无羡的袖子,“我……我想你了。”

魏无羡侍弄着玉兰花的手顿了顿,然后装作漠不关心地道:“为什么想我啊?”

 “想你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按时吃饭,有没有心情不好……还怕你心情不好就冲到山下对着含光君的魂体发脾气……”蓝愿搂住魏无羡的腰,“泽芜君说,人的心里总要有可以想念的人。他想念含光君,我也想念,而且,我还想念你,所以泽芜君去陪含光君说话了,阿愿就跑来陪你。”

魏无羡低下头。曾经被他夹在胳膊下面带着到处跑的小团子,如今快十岁了,还像小时候一样黏在他身上撒娇,穿着干净的蓝家校服,马尾半长,抹额系得端端正正,柔软地垂在清瘦的肩膀上,好看极了。

沉吟半晌,魏无羡笑着弹了弹蓝愿的脑门:“你贵庚啦?小时候抱大腿,现在抱腰。你在云深不知处也这么放肆?让蓝启仁看到了不得罚你通宵抄家规?哦不对,你们那儿不许熬夜……”

蓝愿捂着脑门,嘿嘿地笑着:“在别人面前不敢,只有在羡哥哥面前才这样。”

这次又是待到黄昏,蓝曦臣才带着蓝愿离开了乱葬岗。

送走了他们,魏无羡站在结界内发呆。

那只兔子从他身后一蹦一跳地窜了过来,然后乖乖地坐在他脚边。

“来了?”魏无羡低头看了看它,“每次都是人走了你才肯出来。”

兔子抬起头,安静地望着他。

魏无羡看着眼前淡蓝如水的魂体,数年如一日地流淌在这里,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。

“你说,他有想念的人吗?”他对兔子说道。

兔子不说话。

魏无羡摇头笑笑:“咳,对不住,忘了你不会说话了。”

兔子的耳朵耷拉了下来,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结界。

透明的结界涟漪荡漾,魏无羡恍惚从那些光晕中看出一张张笑容恬淡的脸——有蓝曦臣,有蓝启仁,有年纪小小的温苑,还有一位俊雅的仙君,揽着一个容色倾城的女子……

“是青蘅君和蓝夫人吗……”魏无羡自言自语道。

成片的白衣蓝纹,他一个个地看下去,看到最后一个,眼前的色彩忽然一暗。

一个黑衣红绫的少年,撩着高高的马尾,提着一壶酒,坐在墙头上,眉眼间盈着毫不遮敛的笑意。

看得魏无羡自己都笑了。

那只白兔凑到少年魏无羡的幻象前,站了起来,粉红色的鼻尖一动一动的。

魏无羡蹲下,抱住膝盖,眼角笑着泪光,对一旁的白兔悄声说道:

“兔子,你知道吗?我也想他。”

 

 

第八年

“我真的走了,你确定不跟过来?”

魏无羡回过头,挑眉道。

兔子站在咒墙内,浅色的眸子亮亮的盯在他身上。

“真不拦我?”魏无羡嘴角噙笑,“我若走了,可就不回来了。”

没错,蓝湛肯放他出去了。

这日清晨,魏无羡突然发现,自己能打开蓝湛的结界了,就像蓝曦臣那样,手一触碰上去,魂体凝成的结界连同咒墙,都会融开一个出口,通往外界。

这发现之突然,让魏无羡来来回回钻进钻出好几遍,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,才能确定这不是梦。

“那,你多保重啊。”看着兔子执拗而坚定的眼神,魏无羡抚了抚袖子,大步流星地离开了,走得像一只被放归山林的野虎。

黑衣黑袍的单薄背影越走越远,一袭黑发上缀着的鲜红发带像颗星子一样,闪着闪着就看不清了。兔子站在结界里,淡蓝色的魂体一点一点连接成片,封住了魏无羡刚刚迈出的出口。它垂着耳朵,走到魏无羡的脚印旁,乖巧地卧了下来,闭上了眼睛。

你去过云梦吗?云梦很好玩儿的,云梦的东西也很好吃,我不知道是姑苏的问题还是云深不知处的问题,反正你们家的菜太难吃了。你来莲花坞玩儿的话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。我带你摘莲蓬和菱角啊,蓝湛你来不来?

不去。

兔子是被颠醒的。

“诶?你醒啦?”魏无羡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。

他把兔子又抱稳了些,边往山上走边道:“山路不好走,这天又快黑了,吵醒你了?正好,你也别睡了,省的晚上睡不着,又要闹我。”

方才不知是谁的梦。

那兔子昏昏沉沉地在他怀里动了动,支棱起两只长耳朵,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依然在乱葬岗上。

“内个,我又回来了,嗯。”魏无羡干笑道,“想想就丢人,当年被扔到这里那三个月,我挣了命的想逃出去,想回莲花坞,回去找江澄。如今呢,山门大敞,顺顺当当的被放了出去,结果却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,啧,这叫什么事儿啊。”

兔子在颠簸中仰起头,朦胧地望着这个絮絮叨叨的人。

“别这么看着我。”魏无羡嘟囔道,“我这不是……没地方可去吗……”

乱葬岗的上空飞过一群北归的大雁,它们追着黄昏,衔来一片片的夜色,铺满天幕。

“而且,”魏无羡搔了搔兔子的后背,“我想找的人,可还在这里呢。”

 

 

第九年

魏无羡早就记不得自己渡化了几百几千只怨灵了,就像他记不得这是被关在乱葬岗上的第几年。

不对,如今已经不能算是“被关”了。

自从蓝忘机的结界容许他出去之后,魏无羡每过一个月就会乔装打扮一番,确保不会被人认出,然后再下山,到夷陵城里采买些东西回来。一来二去,魏无羡感觉生活品质提高了不少,他甚至给伏魔洞的洞口安了个门板,以免冬天漏风,吹的腿疼。

但他没有告诉定期来探视他的蓝曦臣和蓝愿,以免给他们添麻烦。所以只能说是自己砍树做的,还引得蓝愿好一阵稀奇。

“你又怎么了?兔兄?”魏无羡抱着手道。

伏魔洞的石板上,铺着两件衣服,一黑,一白。那只白兔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件黑色衣服上,好像特别不想让魏无羡穿它。

魏无羡疑惑之余又觉好奇,较劲似的拽了拽那件黑衣。兔子见状,索性四仰八叉地躺到那件衣服上,连滚带趴,就是不让,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。

“真是,不知道闹的哪门子脾气。”魏无羡无奈地捏了一把兔子的尾巴球,捏得它一激灵,耳朵竖直,往后蹦了蹦。

魏无羡一边叹气,一边换上那身白衣。

白衣上身,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讲究了起来。魏无羡看了看自己披散的长发,终觉不妥,于是翻出一条浅色发带,拢了个马尾,戴上斗笠,随手摸摸惊魂未定的兔子,转身下山去了。

这也是他一直没想明白的——兔子从不肯跟他出去,一次都没有。

他漫步在夷陵的街市上,有些店铺还和多年前一样,有些却已翻新了,认都认不出。魏无羡看到许多新面孔,也看到几个眼熟的姑娘,如今已经梳起妇人的发髻,手里还牵着一两个奶娃娃。还有那个卖土豆的小摊,摊主的儿子长大不少,俨然已成主力,让父亲退居二线,坐在一旁收钱去了。

走到一家酒楼门前,魏无羡的脚步便挪不动了。

他微微掀开斗笠上的轻纱,望了望这一如往昔的牌匾,低头迈了进去。

这是当年,他带着蓝湛和阿苑一起来过的酒楼。

他点了一壶酒,一碟子莲子,坐在了角落的位置。

“听说前几日兰陵金氏办宴,遍请仙门百家的修士,比往年的都要热闹。”

“对,那阵子我总在天上看见飞过去的仙子,踩着剑,紫衣飘飘的,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。”

“我也瞧见了,那许是云梦江氏的女修!都说她们不仅人长得美,性格还好,泼辣辣的,一点不矫情!”

“不过,若论仙子,想必还是姑苏蓝氏的最好看吧。可惜人家从姑苏去兰陵,也不路过我们这儿,唉……”

“说起姑苏蓝氏,我总想起当年的含光君,那是真名士啊!”

“可不,旁边那乱葬岗,之前近百年,无人敢靠近,可自从含光君以命封山,这都多久没出过乱子了,快十年了吧?”

“我记得当年,他也才二十出头?为了个夷陵老祖,赔上这么好的一位名士,真不知是值还是不值啊……”

“啧,净说这些没用的。魏无羡那魔头惨无人道,就是个有才无德的白眼狼。他若不死,这世道还能太平的了?你我还能过这安闲日子?你看看你,当时魏无羡偏霸一方的时候还没娶妻,现在孩子都快该上学了吧?”

“说的也是……来来来,吃菜吃菜,说点开心的,”

魏无羡一颗莲子就着一杯酒,默默地听着旁边桌上的闲话,两种截然不同的苦涩在口中杂糅,一点点蔓延至喉咙,才泛起丝丝微甘。

他感觉自己游荡在人世间,像个鬼魂一样。

蓝湛一直不愿我出来,可能也是不想让我听到这些刺耳的话吧。

奇怪,当初射日之征的时候,蓝湛对我说的话还不如这些的十中之一,我怎就那么抵触,多听一句就心烦。现在这些人的话,我听来听去,竟也没觉得忍无可忍,倒是好奇他们能找出多少个骇人听闻的词儿来形容我。

或许是我年纪大了?

魏无羡心里想着,又喝了一杯酒。

又或许,是因为我真正在乎的不是他们吧,蓝湛。

 

 

第十年

“啊……兔子,你别来回跑了,跑的我头晕。”魏无羡整个人裹在毯子里,脸上一片红一片白,有气无力地看着在伏魔洞里急的乱窜的白兔。

他发烧了。

那日小寒,乱葬岗上飘着鹅毛大雪,魏无羡端坐在伏魔洞里,一只接着一只地度化亡魂,兔子守在他身边,睡了好几觉,睁开眼,他依然在布阵施术,似乎忘记了时间,推他他都不动。不眠不休地熬到半夜,魏无羡揉了揉眼,总觉得晕乎乎的,还对兔子说,“兔子你晃什么,我看你都重影了。”

直到他实在不支,扶着石板站都站不稳的时候,才不情不愿地接受自己已经发烧了的事实。

“怎么就发烧了?居然发烧了!我上次发烧还是十几年前在王八洞里呢……”魏无羡把能盖的东西都盖上,只露出个脑袋,闭着眼睛嘟囔道。

兔子急的跳脚,在魏无羡身边绕来绕去,好像想找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,但是它一只兔子,既没身形,又没蛮力,还很丧气地发现伏魔洞里连个捣药用的罐子都没有。

魏无羡劝不动它,也就不劝了,看着它窜来窜去的身影,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黑暗中,空气异常安静,隐约有柴火燃烧的哔剥声。魏无羡一点点睁开眼,晕眩半分未减,脑后却温温软软的。如瀑的长发垂在他脸侧,沁着幽幽的檀香。

“唔,蓝湛?”魏无羡躺在蓝忘机腿上,扭了扭身子,“我又梦到你了啊。”

“嗯。”蓝忘机沉声应道,四周湿冷的石壁上似有回音。

魏无羡扫了一眼,郁闷道:“唉,这次怎么梦到王八洞里了?”

蓝忘机不语,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头摆正,让他枕的更舒服一些。

“以前梦见过云深不知处,梦见过温家的射猎比赛,还梦见我带着你去云梦了呢,我拖着你到荷塘里摘莲蓬,你死活都不肯脱了衣服下来游泳,像个大姑娘似的……”魏无羡对梦境的熟稔已经到了恣意的地步,他闭上眼睛安逸地枕着蓝忘机的腿,不慌不忙地道,“你看,是不是都很美好?可这次怎么梦到这一段了呢?一点都不开心,拼死拼活,等人来救,哦,我记得你还哭了……”

话音刚落,滴答一声,一滴凉凉的泪珠掉在魏无羡的眼睑上,顺着他的眼角慢慢滑落。他睁开眼,快要燃尽的火光把蓝忘机的脸庞映得犹如暖玉,挂在腮边的泪痕像是美玉微瑕的裂纹,见者心疼。

“你怎么说哭就哭啊,梦里都这么听话的?”魏无羡艰难地爬起来,轻柔地扳过蓝忘机的脸,给他把眼泪细细擦去,“别哭了,你要是哭还不如多咬我几口呢,就像你当年那样咬,特解恨。过了这么久,还会不?”

蓝忘机看着他,一双眸子好像盈着水的琥珀,良久,他眉眼半敛,承认错误一般地摇摇头。

“摇头干嘛啊?”魏无羡虚弱地笑道,“你当时怎么说我的?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,就不要去撩拨人家。你自己随心所欲,却害得别人心烦意乱。是这样吗?”

天地静默,空旷的回声折返至耳边,未觉孤单落寞,却莫名让山洞里仅有的两个人产生出些许亲密之感。

蓝忘机不敢看他,睫毛微颤,挂着细碎的泪珠。

魏无羡叹了口气,晕乎乎地凑了过去,抱住了微微怔然的蓝忘机。

“我撩拨你,你怎知我没那个意思呢?”他的下巴放在蓝忘机颈窝里,低声耳语道,“你倒好,直接撒手人寰,这倒是留我一个人心烦意乱了,你这算是报仇?”

“不是……”蓝忘机悲伤地道。

魏无羡轻笑一声:“蓝湛,我以后再也不撩拨别人了,我只撩拨你。怎么样?喜欢吗?喜欢的话,你回来好不好呀?”

轻描淡写的话在蓝忘机耳边滑过,搂在他肩上的双臂却越来越紧,紧到了悸动颤抖的地步。

怀里的人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他的拥抱,魏无羡忍住了眼泪,眩晕的脑袋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疼着。他趁这个梦还没有醒,趁自己还能看得清,捧过蓝忘机的脸,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。

双唇相碰的那一刻,洞顶訇然中开,一道苍白的天光倾泻而下,魏无羡只觉周身一冷,怀里的人不知所踪,只剩下一束开得烂漫的玉兰花枝,还有他唇边噙着的一片花瓣。

那之后,魏无羡又感觉自己躺回了伏魔洞的石板上,居高不下的体温把他烘得像一只煎锅上的鱼,翻来覆去,只觉得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,难受的无所适从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冰凉的东西覆在他滚烫的额头上,轻轻地游走,魏无羡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,疼了许久的脑袋也终于安分了下来。

那冰凉的感觉时断时续,有时会离开一会儿,但过不了多久它总会回来。

很像当时屠戮玄武洞里,覆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。

第二天下午,魏无羡迷迷蒙蒙地醒了过来,感觉脑门上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了,神志一片清明。

“嗯?我昨晚没关门吗?怎么白茫茫的一片?”

他眨了眨眼,发现眼前不是雪,而是浑身沾满了雪花的兔子,似乎在雪地里滚过,鼻尖冻得发红,漂亮的皮毛湿成一簇一簇的,瑟缩成一个球,贴着他的额角,守在他枕边。

魏无羡盯着它看了一会儿,悄悄地伸出手,把它抱进自己暖融融的被窝:

“真是个傻子。”

 

 

第十一年

魏无羡总觉得可惜。

若是在路上随便逮个人,告诉他,乱葬岗如今大不一样了,怨灵少了许多不说,还种上了不少花果树木,山里还有奔跑跳跃的野畜。春夏秋冬四时景,枝头林间,从未寂寞。

那人肯定会见了鬼似的甩给你一句:痴人说梦。

我也觉得不会有人信的……除了阿愿和你大哥。魏无羡坐在避尘剑冢旁,兀自说着话。

修缮如初的忘机琴静静地卧在他怀里,魏无羡总觉得愧疚,这么美的事物,放在自己手中,却只能发出一些毫无灵力毫无功用的音符。

泽芜君也曾给他带来一些琴谱,好让他在忘机琴上练习,辅以灵力,度化怨魂。

他只笑着接了过来,并未说什么。

某日,魏无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梦里,蓝忘机独自坐在孤零零的凉亭上,俯仰天地间寂静无声,唯有泠泠琴响,空弦,泛音,一问一答。

魏无羡感觉身体不受控制,缓缓地飘过去,飘到蓝忘机的案前,发现他瘦了一圈,让人赏心悦目的面容依旧,如今又多了几分成熟的棱角。揉弦的手指白净修长,指尖布满旧伤和茧层。

“蓝湛,你在问灵吗?问谁啊?”

魏无羡趴在琴前仰头望着蓝忘机,而那人却好像丝毫感知不到他的存在。

还没等魏无羡再次开口,蓝忘机轻拨琴弦,一句奏罢,魏无羡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,在琴弦上跟着敲出两个音。

尚在否?

尚在也。

嗯?我为何听得懂姑苏的琴语?

魏无羡心里纳闷,这个梦还附带技能的吗?

蓝忘机枯槁的眼神焕然而起,激动地上下左右环视了一周,试图找出回应自己的魂灵。

有那么一瞬间,魏无羡觉得,他快要哭出来了。

蓝忘机胸口起伏着,手指颤抖,缓了半晌,才拨下第二句。

在何方?

在眼前。

魏无羡不由自主地敲完了弦,才震惊地反应过来——

蓝湛是在问我?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我在梦里变成魂儿了?

蓝忘机手掌按在琴弦上,随着他悸动的呼吸不停地颤抖着。他搭上琴弦,忽而握拳,后又张开,如此反复数次,才稳住心神,弹出第三句。

可归乎?

魏无羡托着腮,看着蓝忘机那副万年不变的沉静眉眼,此刻竟是这样生动,那双眸子里写满了太多东西,渴求,慌乱,狂喜,悲戚,还有万劫当前的不安。

如果当年死的是我,你就会一只灵一只灵的,这样问下去,对么?

魏无羡虚空的灵体握住了蓝忘机的手。他自知身处梦境,可是这梦太过真实,即便输给了它,也算不得丢人。

可归乎?

蓝忘机急切地又问了一句。

魏无羡哑然失笑,抚上琴弦:

长……

他醒了。突然就醒了。

像往常一样,满脸泪水,枕边趴着忧心忡忡的兔子。

魏无羡如今硬着头皮练习古琴,也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。

练的累了,他便停下来,擦一擦避尘,或者把剑柄上的抹额打个很好看的蝴蝶结。光洁的剑刃上映出他的样子,天然微弯的嘴角,嘴唇有些薄,眼波深邃,像是在笑,又似忧愁。

前生烟花十年客,宿世雨雪两靥殇。

我这算什么啊,蓝湛?

年轻时风流耀眼,但真论风月场上的经验,魏无羡半分都没有。天地陷落之时,才发现背后始终驻守着一颗真心,但罪孽桩桩,变数接踵,让他活生生地与其失之交臂。

我真正爱上一个人,居然是他已经死去之后。

还没来得及经历热恋的炙烈,就已经无可奈何地变成了怀念。

蓝湛,我想想就亏啊……

魏无羡皱着一张脸,看了看避尘道。

他是个早就没了归处的人。

既无归处,在乱葬岗上的这许多年,他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思考过未来,就好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赶路人,只会低头走路,会在意每一个细节,会记住每一种感觉,却从未想过,要往哪里走,将来该怎么办。

魏无羡轻轻拨弦,忘机琴报以两声缱绻的铮鸣。

欠下的命债,就像乱葬岗上的死魂,算也算不清,只能一点一点地还。一只只亡灵从他手中渡化,经年累月,竟比少时夜猎还要忙碌些。也不知自己积下的这些阴贽,能够还上多少。

欠下的情债,他已用了十年,一步一步,庄生晓梦,就像是重走了一遍蓝忘机不为人知的心路。

烟花已过,两靥已殇。蓝湛他魂体不灭,我便守着。魂体消散,我便跟去。

魏无羡未曾做过什么决定,而这个信念,仿佛浑然天成,不知从何时起就长在他心里的。

啧,情债?魏无羡自嘲道。这词不大好听啊蓝湛。

他信手弹拨,回忆着梦中的声调,撩出韵短味长的几个音,自问自答道:

可归乎?

长伴也。

 

 

第十二年

这一年过的异常之快。

初春的时候,蓝曦臣带着蓝愿来看望魏无羡,阿愿已满十五,要他取个字带回去。

魏无羡笑出了八字眉:我明明是个最不会取名的人,结果一个个的都来找我了。

他看着有如翠竹般清立的蓝愿,摸了摸他的头,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给他。

几日后,姑苏蓝氏一批小辈的成年礼,泽芜君亲自为蓝愿赐字:思追。

风华正茂的蓝思追跪在祠堂前,从容不迫地示礼,明眸如辰,头角峥嵘。这孩子的心绪秉性与蓝曦臣相仿,而风骨品格却像极了早逝的蓝忘机,立于一旁的蓝启仁看着他,爬满皱纹的眼角竟隐约闪起泪光。

蓝愿成人礼那天,魏无羡开了一坛去岁酿的竹叶酒,一边遥举以贺,一边琢磨,越想越觉得思追这两个字取得好,还好奇当初给金凌那孩子取字的时候怎么就没这神来之笔呢?

转眼到了秋天,兰陵金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围猎,场地选在了百凤山。十几年下来,听说百凤山的猎场翻修扩建了数次,原本就是三大知名猎场之一,如今已远超另外两个,位居榜首,实至名归。

立冬那日,蓝思追独自跑来乱葬岗陪魏无羡。魏无羡打趣他,问他围猎入场式的时候有没有收到女修们抛来的花。

蓝思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
当日领队的,是他和蓝景仪,两人一动一静,一明媚一温雅,刚满十三岁的时候,就有了“双璧”之称,比当年的蓝曦臣和蓝忘机还要早些。

入场式上,姑苏蓝氏不出所料地收获了最热烈的花雨,从四面八方抛来的鲜花砸了蓝景仪一脸,蓝思追也携了满袖芳馨,微笑着颔首回礼。

魏无羡听着蓝思追的描述,折下两朵新开的白梅,别在思追的胸前。

“羡哥哥……?”思追不解地看着笑吟吟的魏无羡。

“这朵,算是我抛给你的;这朵呢,是含光君的。”魏无羡别好之后,后退两步看了看,满意地点点头,“嗯,好看。”

思追低头摸了摸柔软细腻的花瓣,甜甜地笑了。

临走的时候,他留下了一幅画,是蓝曦臣要他带给魏无羡的。魏无羡打开画轴,目光一抖。

一匹白马,金辔银鞍,昂首挺胸,马上之人形容尚小,不过十二三岁,容貌却已十分俊秀。眉间一点朱砂,白袍翩跹,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耀眼夺目,九环带上缀着一枚银铃,浅紫色的流苏垂在身侧,魏无羡甚至能听到熟悉悦耳的铃音。

是金凌。

画上的他一手执缰,一手揽弓,英气逼人,眼角流露出桀骜之气,和当年的金子轩犹如一个模子里拓下来的。

魏无羡捧着这幅画,挂着也不是,铺着也不好,卷起来扔在石板上搂着睡了好几天,才老老实实地收好。

初雪的夜晚,魏无羡又胡梦颠倒地游回了当年的百凤山猎场。

他梦见自己蒙着眼睛,坐在树枝上吹笛,足尖轻摆,晨露沾衣。

有人走近。

三步,两步,一步……

魏无羡唇角勾起,默默地笑了。

他知道这是蓝忘机。

“你是来参加围猎的?”他故作不识道,“你在我这附近可猎不到什么东西。”

他微微直起身子,然后像预期的那样,被重重推了一把。

一阵清淡的檀香铺天盖地的包裹住了魏无羡,蓝忘机拧住他的手腕,按着他的两手压到树上,动作不容拒绝。魏无羡正想开口唤他,忽觉唇上一温。

只是梦中的蓝忘机不知道,较之当年的措手不及,这次的魏无羡早已积攒了太多的情愫和思念。

蓝忘机缠绵的唇齿忽然变得凶悍起来,魏无羡轻启牙关,温柔而不顺从地回应着他。蓝忘机心觉有异,怕是被魏无羡认出了自己,正欲松口,魏无羡却噙住了他的下唇,颇有鼓励和安抚的意味。

辗转厮磨片刻,蓝忘机放开他,没有立刻离去。魏无羡靠在树上,抿了抿微微红肿的嘴唇,依旧蒙着眼,对着面前这个人绽开一个久别重逢般的笑容。

黑暗中,他听到蓝忘机渐渐平稳的呼吸,听到他走近了一步,听到他颤抖地抬起手,难以置信般的抚上自己的脸颊。

“蓝湛。”魏无羡微微蹭着他的手心道,“就这样再多待一会儿,晚些再让我醒来,如何?”

 

 

第十三年

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。

魏无羡在伏魔洞里拢了两个火炉,铺了张席子,屁股一沾地,就想到了这句话。

乱葬岗上的恶灵已被他去除了将近一半,剩下的大部分不甚凶悍,还有不少和他熟识的,有时还能帮他耕耕地拔拔草。

可能是忽然闲下来了,魏无羡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审视审视自己如今的生活。

蓝曦臣还是十数年如一日,每隔半年带着蓝思追到乱葬岗看看魏无羡,和他聊聊如今的世道和局势,聊聊江澄和金凌的现状。

起先,魏无羡对这些消息十分敏感,近乡情怯,既期待又抵触。可如今,他已经能和蓝曦臣顺畅地交谈,甚至给云梦江氏遇到的问题出些主意,让蓝曦臣想办法拐着弯地告诉江澄。

大概是老了吧。魏无羡想。很多事情看着看着就看开了。

那只兔子陪着他,虽然还是从不愿意跟他下山转悠,却也不见老,沉默安静。乖巧的时候能把魏无羡一颗沧桑的心给捂化了,固执的时候也能气的魏无羡整宿睡不着。

不知从哪年开始,在山下围成结界的魂体开始一点点变浅,灵识也渐渐地没那么明显了。

也许迟早有一天,蓝忘机的魂魄会越来越淡,直至消失。

魏无羡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。他下山的次数越来越少,原来跑到剑冢和结界前对蓝湛说的话,如今大多都直接说与兔子听了。

那兔子目光清浅,像是听得懂。

有一次,魏无羡又醉到酩酊,他横在石板上含混不清地说着话,兔子一拖一拽地叼过来一张薄毯,盖在他身上。魏无羡昏昏沉沉地把兔子抱在怀里,不经意间在他背后的毛发里摸出了一道道像是伤疤的东西,疤痕很旧,埋得很深。

棍伤?

“蓝湛……蓝湛……是不是你……”魏无羡喃喃地道。

那兔子任他拥着,也不挣脱,眨了眨眼,在他绯如云霞的脸颊上啄了一口。

这年严冬,飞雪缠绵。魏无羡拾了些柴火回来,推开伏魔洞的门,肩上的霜花簌簌而下,他把柴捆往墙根一扔,解下斗篷唤道:

“兔子,我看地里还有几个红薯,你吃不吃?兔子?”

魏无羡一边捂手一边巡视了一圈,意外地没找到那只毛团的踪影。

难道是跑出去玩了?这么冷,能去哪啊……

屋外窸窸窣窣地下着雪,伏魔洞里生着炉子,火焰烧起来的声音单是听着就让人暖和。魏无羡四下找了许久,确认兔子真的不在屋里,急急地拎过斗篷,转身开门。

手指还未碰到门环,屋外便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。

咚咚咚。

“魏婴。”

苍雷贯耳般的。

这个声音,魏无羡化成灰都不会忘记。

斗篷无声地落到了地上,好像失去了生命一样。

“魏婴?”门外的人又唤了一声。

魏无羡睁大了眼睛,背倚着门,缓缓地滑了下来,门外的磁场太过强大,一丝不剩地吸走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
一颗昏死了多年的心脏在他胸膛中重新开始跳动,摇撼着他所有脆弱的梦境,带给他强烈到难以承受的喜悦与胆怯。

魂魄归位的蓝忘机立在门外,白衣如霜,缓带轻裘,抹额上还带着一片片浅红色的血迹。他透过门缝看到暖暖的烛火,又看到魏无羡的背影自上而下地跌坐在地。

他喉咙动了动,伸出手指,抚上伏魔洞略显老旧的门板。

“魏婴……我……”

话未出口,房门突然敞开,一只手扯住蓝忘机的衣襟,一把将他拉入门内,另一只手拂袖关门,然后砰地一声把他抵在了门上。

那黑衣广袖的人眼圈红透,蓝忘机还没来得及看看清楚,就被他攀上肩膀,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双唇。

有泪从他脸上淌下,蓦的打湿了蓝忘机的脸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那人唇齿间萦着淡淡的檀香,夹杂着风雪的寒气。

魏无羡被嵌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,蓝忘机抱着他,脸颊贴在他的耳边,喘息不定。就像当年一样,伏在他耳边,动作狎昵而温柔,颤抖沉重的呼吸昭示出漫长的煎熬与幸福。

魏无羡被他死死抱着,无法挣脱。那幸福贴在他耳侧,随着那人的呼吸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中。

蓝忘机深情地在他耳边呢喃了什么。

魏无羡在止不住的泪水中笑了。

十三年过去,他终于听懂了。

 



 

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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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链接:【忘羡】山下(借魂番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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