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骨面君

佛系写手,糖浅刀轻

【莫玄羽中心向】雪落下的声音(一)

玄正二十六年,冬。莫家庄。

沉寂的小路,枯木脚下堆着脏兮兮的积雪。寒冷把平日里惹人心烦的议论声堵在了门内,雪亮的天地清清静静,远远地传来几声犬吠。

莫玄羽一身单衣,双手托腮,坐在屋顶上。

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瞥隔壁院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儿,然后闭上眼,静静地听。

冬天是个好季节,他想。

满地的雪,吸收掉了好多嘈杂的声音。

比如,那个夷陵老祖死了一年多,仙门百家却迟迟招不来他的魂魄;

比如,有位了不起的道长擒住了一个灭门凶手,大张旗鼓地扭送到金鳞台上,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;

比如,赤峰尊前不久突然爆血而亡,没过几日,街头巷尾就传出了好几种各式各样的版本;

再比如……那群总是凑在一起洗衣服洗菜的女人们,像无聊的麻雀一样切切查查地议论他的母亲,刺耳的声浪涌来,肆无忌惮地席卷着莫二娘子的小屋。

莫玄羽记得,每当这个时候,母亲总是静静地听着,有时落几滴泪,有时面无表情。有时,她会抬起头,苍白而漂亮,和年龄不符的细纹里写满了疲惫,对年幼的莫玄羽笑笑:

“儿子,你将来要争气,知道吗?”

然而那些声音就像人们鞋底扬起的灰土,肮脏又顽强,永远都安生不下来。

莫玄羽烦得很。

他烦的时候就会捂上耳朵。所以他很小就学会了躲开那些难听的声音。

长大一些后他发现,只有坐在屋顶,耳边才会变得清净。

他喜欢雪花从耳边簌簌而下的声音,喜欢又瘦又黄的炊烟徐徐上升的声音,喜欢肥肥的喜鹊在光秃秃的灌木丛里蹦跶的声音,喜欢小孩儿的虎头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,喜欢远处回荡在乡间小路上的女孩子们的笑声……还有,这是,阿娘推门的声音。

他睁开眼。

“玄羽,玄羽?”莫二娘子左顾右盼地找了一圈,“又跑哪去了?”

“阿娘!”莫玄羽挥挥衣袖,“我在这儿呢!”

莫二娘子抬头:“你怎么又上去了?还穿的这么薄!”

“下面太吵了。”莫玄羽道,白皙纤细的手臂从松垮的衣袖中露出来,“是要开饭了吗阿娘?”

“哪里吵啊……你这傻孩子,就知道吃。”莫二娘子露出一抹忧郁的微笑,“快下来吧,大姨一会儿就会派人送饭来了。”

莫玄羽轻盈地跳了下来,头发黑得生机勃勃,鲜红的发带闪过一道艳丽的影子。

大姨每天送来的饭菜都不怎么样,莫玄羽却总是吃的很开心。

莫二娘子看着清瘦的儿子,给他披上一件外衣,叹了口气。

十几年了,那个人再也没回来过,一眼都没来看过。

屋内的炭盆半死不活的烧着,母子俩静静地吃着饭,仆妇间的议论声不安分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。

“哎,刚才在屋顶上坐着的是大少爷?怎么瘦成那个德行了?”

“他不一直那样吗?小时候体弱,也就二娘子宝贝他,为了好养活,一直充女儿养。如今看来,屁用也没有,倒是养出了一身娘娘腔的脾气。”

“宝贝他做什么?没成亲就生下来的孽种,还真等着那个大家主来接他走啊?做梦去吧!”

“不过,该说不说,这大少爷长的倒挺好看。”

“好看有什么用?都十几岁了还病恹恹的,比女孩子还娇气,一看就不机灵,哪能跟子渊少爷比啊?”

莫二娘子咬着筷子头,仅有的一点胃口都被耗没了。

“唔?阿娘你怎么不吃了?”莫玄羽吭哧吭哧嚼着嘴里的青菜道。

莫二娘子放下碗:“玄羽啊,前些日子娘叫你悄悄练的剑谱,你学的怎么样了?”

“娘,那东西没什么用,”莫玄羽道,“摆出来一堆漂亮姿势,打架的时候一点都用不上。那天表弟追着我打,到头来还是靠我跑的快。”

莫二娘子脸都快青了:“你表弟才七岁,你大他那么多,怎么还打不过他呢?”

“就是因为我大他那么多,他打我我怎么好还手啊?”莫玄羽噘着嘴,“哎呀娘,我跑的快就够啦,练什么剑谱啊?我整日里拿着树枝比划,好没意思。”

莫二娘子看着儿子,气得说不出话。

莫玄羽挠挠头,嘿嘿地笑了:“来来来,把碗给我,豆腐汤再不喝就凉了。”

说罢,他拿过母亲手里的碗,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,把盆里仅有的几片豆腐全都捞了进去。

他乖乖地捧着碗,递到母亲面前,眉清目秀的脸上全是笑意。

莫二娘子默然了半晌,接过儿子手里的碗,凄颓地笑了笑,眼里泛起一层水花。

忽然,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。

“什么?你说谁家?”

“金家!兰陵金氏的那个金家!来了好多人呢,已经走到村口啦!”

“你那小斜眼别是看错了吧。”

“你才小斜眼!你全家都是小斜眼!”

“他们家来人了?不会……不会真的是来接大少爷的吧?”

“还真来接了?老天爷啊,这都什么运数啊……”

闻言,莫二娘子那双如同万年死灰般的眼睛一下子燃了起来,撂下碗筷急匆匆地冲出了房门,饭碗没放稳,在桌子上骨碌碌转了几圈,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碎了。

莫玄羽坐在桌前,叼着块蘑菇,一脸迷茫。

 

 


“公子,人接回来了。”一名门生示礼道。

站在书架前的青年转过身,一身品阶极高的金星雪浪袍,眉心一点朱砂,头戴软罗乌帽,白净俊秀的面容映着桌上的烛火,把他脸庞的轮廓勾勒的十分柔和。

“安顿妥当了吗?”金光瑶问道。

“已经妥当了,房间是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,此刻已安排人伺候莫公子沐浴更衣了。”门生道。

“嗯,很好。”金光瑶放下手中的书简,眉目温润,“你去回禀一下家主。明日归宗仪式一过,提醒金鳞台上下,注意改口,切不可再叫‘莫公子’了。”

“是。”门生道,“公子还有何吩咐?”

金光瑶顿了顿,道:“薛洋如何了?”

“已经放出来了,”门生道,“需要叫他过来吗?”

“不用。你告诉他,让他行事收敛些,这次适逢赤峰尊骤然离世,不然他难逃一劫,不许他再做出惹眼的事。”金光瑶平静地说着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

“明白了。”门生颔首道。

金光瑶抬起头,笑道:“没别的事了。你差人转告少夫人,说我晚些回去安寝。”

门生走后,金光瑶在案前缓缓坐下。

他盯着烛台上的火焰,金黄刺眼的焰心里,闪过一幕幕嘶喊叫嚣着的回忆——

酒气熏天的勾栏院,前厅充斥着刺鼻的脂粉味,后院是满地腥臭的鸡毛和鱼血,嫖客们粗俗的笑声,染着劣质指甲的妓女们戏弄着划过他的脸,昂贵而又错字连篇的剑谱,被人扒光衣服扔在街上的母亲……

他闭上眼,再睁开,只看到一盏普通的烛火。

金光瑶揉了揉眉头。

莫玄羽?

这又是金光善从哪冒出来的儿子?

他苦苦经营这么多年,熬过了射日之征,熬死了金子轩和金子勋,甚至熬死了总是妨碍他的聂明玦,殚精竭虑,恨不得把一颗七窍的心使出九窍的力,才把金家的势力料理到如今这般恢弘。

然而金光善却从未正眼瞧过他,还冷不丁地又接了个儿子回来,一回来就安排他认祖归宗,点朱砂,入族谱。

今天他看着给自己这位弟弟准备的金星雪浪袍,心里恨不得把它就地撕碎。 

这身皮,是他出生入死多少年,拿命换来的。

可莫玄羽什么都没做,一进门就可以拥有。

金光善到底是什么意思?用莫玄羽来制衡我?掣肘我?排挤我?

或者,只是想提醒我,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?

“果然是娼妓之子,比不得良家之后吗?父亲。”金光瑶心想,目光如同两道淬了毒的尖刀,只等着刺入金光善心脏的那一天。

 

 


莫玄羽穿着金家校服,发带也被换成了乌金色。背靠着墙,在床上缩成一团,红着眼圈抽抽搭搭。

床上铺着米黄色的云锦,被子上是苏绣绣成的牡丹。他虽不识货,却也大抵看得出,这屋子里的陈设布置,全都价格不菲。

可是这里太吵了——行礼问安的声音,丝竹乐舞的声音,笼中鸟雀毫无感情的鸣叫,一群长得差不多的人影晃来晃去,脚步杂乱,嘴里说着许多他听不懂的废话。

莫玄羽捂住耳朵。

他不喜欢这些声音,他想念阿娘,想念他宁静舒适的屋顶。

忽然,有人敲门。

“玄羽?我能进去吗?”一个好听的嗓音在门外响起。

莫玄羽退到床角:“你……你是谁啊?”

“我是你哥哥。”

“……”

莫玄羽不知道该说什么,这一天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,面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哥哥,他虽茫然,却也没那么惊讶。

“你别怕,我是来给你送宵夜的。”那声音温柔地说道。

莫玄羽听到宵夜,才忽然意识到腹中的空虚。不管怎么说,吃饭为大,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:“那,那你进来吧。”

门被推开,闪进来一张好看的脸。

那张脸上是带着笑的,莫玄羽觉得好看极了。

金光瑶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米酒汤圆,笑着在他床边坐下:

“喏,吃吧,小心烫。”

莫玄羽愣愣地看着他。

这人长得真白,和女孩子一样秀气,眉心的朱砂红得精致,仿佛供在佛堂里的菩萨,活生生走下了神坛。

金光瑶拿起调羹,笑道:“你不接,是要我喂你吃吗?”

莫玄羽回过神来,连忙伸手接住,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。

金光瑶微笑地看着他:“我是金光瑶,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。你叫我哥哥便好。”

莫玄羽瞄了他一眼,然后默默低头吃东西。

“怎么样,好吃吗?”金光瑶温声道。

莫玄羽点点头。

“我看你年纪还小的样子,今年多大了?十三?”金光瑶道。

“十四。”莫玄羽声音小的可怜。

“真年轻啊,”金光瑶看着他消瘦的小身板,想了想道,“之前跟人学过剑法吗?或者,体术呢?”

体术?莫玄羽心想,应该是指打架之类的吧。

“没有,”莫玄羽嚼着汤圆道,“但我跑的快。”

金光瑶笑了。

见他笑得好看,莫玄羽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笑着笑着,他就不笑了。

“哥……哥哥,我阿娘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来兰陵呢?”莫玄羽低着头,盯着碗中自己的倒影。

金光瑶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不知道。”

莫玄羽道:“那你阿娘呢?也不在这里吗?”

金光瑶看着他干净的眼睛,手指微微蜷起:

“我阿娘很久以前就不在了。”

莫玄羽一惊,忽然感觉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惨。

他思考了一会儿,道:“那我以后能跟着你吗?”

金光瑶眨了眨眼。

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句“抱歉,勾起你伤心事了”之类的话吗?

“在这儿我只认识你。我阿娘不在,你阿娘也不在。我跟着你就不害怕了,你无聊的时候我还能陪你说话。”莫玄羽说了一大串,眼睛亮亮的。

金光瑶眼中某根绷紧的线忽的放松了下来。

他笑着摸了摸莫玄羽的头:“好。”

莫玄羽嘴边沾着汤圆里漏出来的黑芝麻,露出了他来到这里后,第一个舒心的笑容。

半晌,金光瑶端着空碗走出房间,脸上的笑意却迟迟没有卸下。

这孩子并不构成威胁。他想。

或许,还能为我所用。

他走在金鳞台的夜色中,踩着满地的月光,一点声音也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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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好喜欢,今晚梦这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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